诗曰:
日观卜先征,时巡顺物情。风行未备礼,云密遽飘英。
委树寒花开,萦空落絮空。朝如玉已会,庭似月犹明。
既睹肤先合,还欣尺有盈。登封何以报,因此谢成功。
盛唐玄宗李隆基,于开元十三年(725)封禅泰山,遇盈尺大雪,欣然命笔写下此诗,今古迹犹在。
封禅乃是古礼,在泰山上筑坛祭天曰封,在泰山下祭地曰禅。上古神农、炎、黄、尧、舜、禹、汤,皆在此行过封禅之礼。自秦朝始皇帝起,共有六位到此封禅。乃是汉朝武帝、光武帝,唐朝高宗、玄宗和本朝真宗皇帝。以上的君主登临泰山之时,无不是天下太平、五谷丰登。
今番兵开启战端,东到大海、西到陕甘、南到江岸,数万里地方皆动刀兵。万民流离失所之时,番兵却要来泰山,便是要落天下万千汉人的面皮,最是可恶!
书接上回,女真人朝堂上寻不见完颜亮,正忙乱时,却见完颜亮爬到房梁上淘气,失足掉落下来,却砸在一个胖大老番兵的身上。虽叫个“朝廷”,那“殿阁”高不过丈许。又摔在人身上,垫了一下,完颜亮居然没事,爬起来摸摸头,竟憨笑起来。
宗干见儿子无恙,便继续行事。还将那个肥胖老番兵,名唤“土地龙”的,补进了“封禅队列”之中。正是天上掉下来的运气!
绍兴元年(1131)十月初八,完颜亮、哈迷蚩、土地龙这一队番兵“钦差”,走陆路来到济南府。太守恭恭敬敬,接入城里来,腾出后衙让“钦差”们住下。刘豫新派来济南的太守唤做刘益,乃刘豫之胞弟。此前做东平太守,护卫京畿。后柴进被关胜杀了,刘益便来济南府,成了方面大员。济南人痛恨刘氏一门,唤刘益做“流疫”。
“铁浮屠”笨重,须“拐子马”护持而行。故只有一百骑“拐子马”跟随三个“钦差”先到。那些军卒在后慢行。
哈迷蚩此番做了钦差副使,须要些脸面了。可偏偏没了鼻子,“脸面”却往哪里去挂?遍阅古籍,查出北宋名将狄青上阵,戴一个铜面
罩,颇是威风。哈迷蚩计上心来,去寻刘益道:“本钦差副使昔年上阵,伤了鼻子。如今代汗王去泰山封禅,有失威严。阿骨打给女真取名‘大金’,乃是要俺族裔万年‘不变不坏’。着你速速给俺制一张纯金面罩,以壮声势。”把个索贿恶行,讲得冠冕堂皇。
刘益无奈,自奁囊中取出二十两足金,寻个高手匠人,打成一张金面罩,奉与哈迷蚩。待这一行人走后,他便要立个“封禅捐”的名目,从济南民间百倍收回来。有诗为证:
上梁不正下梁歪,一瓜遭霜一藤白。
贪官媚上奁囊尽,必得纵下捞回来。
刘益给“封禅副钦差”哈迷蚩打造黄金面罩的事,出匠人之口,很快传遍济南城。百姓们都觉得好笑,番兵没了鼻子,要戴金面罩遮掩,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越遮掩,越让人注意他的鼻子!
传着传着,便有读书人注意到“封禅”二字了。再仔细打听,闻听番兵要去泰山“封禅”汉人神山,这还得了?岱岳乃五岳之首,华夏之魂。岂容腥膻的番兵亵玩?十月初九,便有读书人在济南府衙前鼓噪,要刘益看在汉人血脉上,阻止番兵踏足泰山。
刘豫的伪齐皇帝都是番兵封的,他是番兵的走狗。刘益靠着哥哥才做的济南太守,是走狗的走狗。这十数个书呆子与虎谋皮,焉能不被虎伤?刘益气急败坏,把人都抓到了大狱里。
哈迷蚩带着金面罩坐进府衙,催促刘益,速将学子们个个凌迟。不亲眼看着,他誓不罢休。
刘益恐凌迟之刑引起百姓太大怒火,自己弹压不住,便恳求哈迷蚩改凌迟为斩首。哈迷蚩十分不悦,勉强答应了斩首。却让刘益贴出告示:定在十月十九,在府学文庙前处斩闹事的学子。自十月初九这天算起,十日之内,济南府阖城宵禁,百姓不得任意聚集。这是为了震慑读书人,也特意羞臊一下文庙里供着的文圣人。
有个“说关大刀的”先生,唤做司马链,正在济南城里,看到告示。他在石碣村目睹了鲁智深一伙人杀尽济州兵,知道这是一伙真好汉。便骑了头毛驴,星夜赶往石碣村去寻人,来救这十几个书生。赶了一夜的路,早晨到石碣村时,才知鲁智深、阮小七早不在这里了。
这位司马先生,坐在那日跟水泊七子吃过酒的水阁里,号啕大哭。说书人的口才极好,他边哭边讲述番兵来亵渎岱岳、刘益要杀书生的事,说动了一个阮小七留在石碣村的眼线。一人双马,驰骋两昼夜,赶去蓬莱城报信。
齐鲁之地乃是孔、孟圣人之乡,素来学风鼎盛。东周时鲁国“稷下学宫”启天下风气之先,执九州显学牛耳。自那时起,山东学人便有“心怀天下,重义忘身”的风骨。此番济南府要杀书生,消息风也似传遍了四里八乡,秀士们闻风而动。
却说十月十九那日,济南城四门一开,便涌入了无数的读书人。上至苍髯老者、下至总角童生,挨挨挤挤,都入到府学文庙里。
济南府学文庙创建于熙宁年间,庙宇在前、学宫于后。大成殿乃是文庙之主,东西廊庑、乡贤祠、名宦祠依次排列。明伦堂乃学宫之主,中规亭、中距亭、棂星门、大小泮池、泮桥、钟英坊、毓秀坊在四下环绕。如今休论文庙还是学宫,大殿、明堂都挤满了书生。
数百名学子,虽手无寸铁,也要声援同侪。有学子道:“番兵有铁浮图,咱有圣贤书;番兵有狼牙棒,咱有天灵盖。拼着洒尽一腔血,也要护佑岱岳神!”
卯时二刻,刘益差人,去府学文庙南门前打扫了法场。点起府兵和刀仗刽子,约有百余人,都在大牢门前伺候,刘益亲自来做监斩官。来观刑的人压肩叠背,何止千人。但见:
刽子仗钢刀,押牢持法器。英雄气概休,铁人须落泪。
缨枪对对,数声丧魂鼓响;棍棒森森,几下催魄锣鸣。
皂纛旗下藏着,几多魍魉;十字街头逡巡,无限魑魅。
愁云荏苒,怨气氛氲。头上日色无光,四下悲风乱吼。
刽子叫起恶杀都来,将十几个书生押府学南门前,枪棒团团围住。刘益陪着完颜亮和哈迷蚩、土地龙,坐在高案之后,喝茶吃着点心,只等午时三刻,便要开刀立威。
只见法场东边一伙弄蛇的丐者,强要挨入法场里看,众府兵赶打不退。正相闹间,又见法场西边一伙使枪棒卖药的,也强挨将入来。府兵喝道:“这是哪里,强挨入来要看?”使枪棒的说道:“我们哪里不曾去?砍几个人看一看,打什么鸟紧!”和府兵闹将起来。
再有法场南边一伙挑担的乱挤。府兵喝道:“这里要杀人,你等要哪里去?”那伙人说道:“挑东西送知府相公去的,尔如何敢阻?”府兵道:“便是相公衙里的人,也得去别处行路。”那伙人就歇了担子、掣了扁担,立在人丛里看。
法场北边有一伙客商推辆车子来。府兵喝道:“哪里去?”客人应道:“我们要赶路程,可放我等过去。”府兵哪里肯放。那伙客人便齐齐的挨定了不动。
法场中报时的喊了一声:“午时三刻!”完颜亮兴奋地站起身,攀着土地龙肩膀,踮着脚尖、扯着脖子,等着看人头如何掉落。哈迷蚩也起身背手而立,正午阳光照在他的金面罩上,灿灿地晃人眼。监斩官刘益喝道:“斩讫报来!”行刑之人,便执法刀在手。
恰在此时,见一个挑担子的,从怀里取出一面小锣,铛铛铛地敲着响。听闻其声,便从府学南门里,冲出三个秀才,各挺宝刀,砍翻了数个行刑的刽子。东边那伙弄蛇的,身边掣出尖刀,看着府兵便杀。西边那伙使枪棒的、南边那伙挑担的,都轮动手里家什,打翻周遭府
兵。北边那群客人却都取出标枪当胸掷过来。扮客商的这伙,是林冲领着。使枪棒的那伙儿,是杨志领着。挑担的是鲁智深领着,扮丐者的是阮小七为头。府学里杀出来秀才打扮的,却是戴宗、燕青、时迁。水泊七子带领近百名喽啰兵,四下里杀将起来。
众好汉朝完颜亮、哈迷蚩和刘益的马前砍杀过来,众府兵哪里遮挡得住?几个亲随只得扛起完颜亮、拥着刘益和哈迷蚩、土地龙,钻进小巷子里,才逃得性命。
见有人劫了法场,府学文庙南门里,涌出大股的秀士,朝那十数个被捆着的读书人围上去。待人潮消散后,街上便只留下了几只被踩掉的鞋子、袜子了。秀才们四散涌出四门,守门的拦阻不住。日不移影,满城的读书人都散尽了。有诗为证:
学子抗言竟成囚,护佑岱岳待失头。
武有豪杰文有伴,学宫泮池血漫流。
鲁智深见已经得手,再筛起锣来,蓬莱城过来的百十个人,便朝北门冲杀过去,没一顿饭工夫,也都安然出城。行到千佛山下一处松林中,寻到看守马匹的喽啰。
书中暗表。十月十四这日,石碣村那报信的人赶到蓬莱城。驰骋两昼夜,那人的裆里都磨得血淋淋的,两匹马还跑死了一匹。闻听番兵犯泰山、济南府要杀书生,鲁智深气得欲疯欲癫。先吩咐小尉迟孙新驻守沙门岛,嘱咐病尉迟孙立守好蓬莱城。再拣精壮善骑的,挑了九十八个喽啰,加上水泊七子,共是一百零五骑。掐算着日期,在十月十八那日,赶到济南城外千佛山这里。
却好遇到一伙儿读书人,也聚在这里商议次日进城,搅闹法场的事。戴宗、燕青、时迁三个,便跟领头的秀才定下计策,两下一起动手,去救那十几个书生。果然手到擒来。
书生救下来了,完颜康那个小番兵去亵渎泰山的事,管还是不管?水泊七子坐在松林里商议。
戴宗曾在岳庙里修行,对“封禅”颇为不屑,开言道:“甚么封禅泰山,都是帝王们玩的把戏。尧舜禹汤封禅,皆是传言。秦皇汉武六个皇帝封禅,皆劳民伤财。他们封禅与百姓何益?番兵封禅,与百姓何损?那个小番兵恃宠而骄,拿着他金国的银子乱撒。他又不是统军大将,刺杀他与军中无干。休理睬他便是了!”
鲁智深素来不信神鬼仙怪,也觉得封禅就是一场闹剧而已,不似救十几条人命这般实在。跟个小番兵怄气不值当。他已经生出了返回蓬莱城的心思。
林冲心内觉得,泰山之事该管,可蓬莱也不容有失。若被番兵玷污了岱岳,心里极为不甘。但此时蓬莱城内空虚,若在外边延宕太久,终是不妥。是要“纯纯净净的泰山”,还是要“实实在在的蓬莱”?
他一时极为踌躇。其他那几个也都纠结着:昨日听读书人谈及此事,皆言“气节高于性命”“君子可杀不可辱”“任番兵亵渎岱岳,罪在千秋”云云。可市井百姓却言“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番兵又拿不走泰山,折腾一番,也就罢了”“不如杀几条番兵性命,来得实惠”等等。孰是孰非,莫衷一是。有诗为证:
诚臣徇主却弃亲,孝子守家而忘国。
义利相争费思量,忠孝两全不易得。
忽然松林外有人探头探脑,被喽啰们发现,揪到鲁智深跟前。七子扭脸去看时,却是那个说书的先生司马链!忙呵斥喽啰放手,请司马先生过来坐。鲁智深对这位司马先生作个揖道:“不是先生星夜到石碣村送信,哪里来得及今日劫下法场?先生高义,洒家替那十几个书生谢过了。”
司马链道:“义不容辞,休言这个‘谢’字。今日俺眼见着各位英雄出手,恁地豪杰!番兵亵渎岱岳的事,想必也只有诸位管得了。有些内情,特来告知。”
鲁智深也不瞒他:“那事洒家不打算掺和了。一座山好好地在那里,谁去磕个头不行?番兵也伤不到哪怕一块石头。洒家要回登州去,多杀几个番兵,看得见摸得着,才是正经!”
司马链闻言大怒道:“树活一张皮,人争一口气!志气看不见摸不着,可任谁憋了气,便要生病。若番兵登了岱岳,便恶心了万千宋人。小老儿必得气死,汝也能看不见?”
见司马链动了怒,林冲赶忙过来相劝道:“先生休要怄气伤了贵体,且再商议不迟。”司马链摄一摄心性,压下声腔再道:“俺特意赶过来,是有事说与你等知晓:三日后济南城里的番兵便要启程,设定由灵岩寺入山,去岳庙里拈香,再走云步桥至南天门,终到玉皇顶烧火祭祀。那个没鼻子的番兵执拗,封过泰山,还要过徂徕山,再去梁父山覆土降禅。”
燕青奇道:“先生如何知晓得恩的细致?”司马链道:“吾胞弟便在府衙里做主簿,是他给番兵谋划的路径。杀书生也是他进的言,才延挨了十日!”言讫,司马链拂袖而去,步态上便能看得出,他还憋着那口浊气。
水泊七子看着司马链的背影,各自在想心事。燕青忽然开口道:“哥哥们还记得李侍郎么?他骂番兵,又骂不掉番兵一块肉去。只要闭口便能活命,他干吗还要骂?”
鲁智深近来最是佩服若水,受李若水感染,他才要留在中土杀番兵。听燕青说这一句,却似醍醐灌顶一般,登时眼前清澄了。缓缓道出一句话:“君子喻以义,小人喻以利。洒家一生不肯吃亏,做小人惯了,今日且做一次君子罢。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以夺志。泰山
便是万千匹夫之志,不可被番兵夺了去!”既然一声令下,便都不再纠结。一百零五骑,结束齐整,缓辔而行。
昼行夜宿,经饿狼山、铜锣山、馒头山、马鞍子山。每经过一处山峦,林冲都留下三骑,命其盯着来路。若遇番兵行过来,不要接战,径直回来报信便是。一众再渡大沙河,过鸡鸣山,至灵岩寺下马。这寺庙东起棋子岭,西到鸡鸣山,南自明孔山,北至神宝寺,占地便是恁地大。殿阁皆依山布置。因真宗赐佑经幢(zhuàng)一座,至今仍然香火鼎盛。哪个要入泰山里面去,必须途经灵岩寺。
距灵岩寺山门二三里外,有一片平地,约有二三百亩,种着寺里僧人的口粮。如今刚刚割去了麦穗,地里都是麦茬。山里野雀,都在那地里刨食吃。林冲看见这片麦田,心生一计。他先纵马去麦田里跑了一遭,感觉稍稍有些陷脚,他非常满意。又回身向来路奔出五七里路,寻到一处岔路,探查一番,满面春风而回。便跟鲁智深道:“便在此处开一仗,可陷番兵一多半兵力!”再附耳跟鲁智深详细说一遍战策。把鲁智深听得眉开眼笑。林冲、杨志两个,领着喽啰在灵岩寺这边掘土备战。戴宗领着其余那四个,去灵岩寺各处巡视了好几遭,筹划仔细了。七人再往山里走,去岳庙、云步桥、南天门、玉皇顶各处都查看过了,这才返回灵岩寺。正是:
预备窝弓擒猛虎,安排香饵钓金鳌。
岱岳山川皆战场,鞑虏至此岂能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