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沈芙　　　　九月的天已经开始转冷，那小小的人儿穿着藕荷色的锦缎夹袄，领边镶了一圈兔毛，显得十分可爱。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沈翘楚两岁出头的便宜妹妹——沈芙。　　　　沈芙身体不好，因此两岁走路也还磕磕绊绊，院内的别人或许还没注意，已经看到沈芙的沈翘楚却没办法坐视沈芙每一步都要摔倒的样子。　　　　沈翘楚修行卢重言教他的轻身功夫《逍遥游》已经有半年，如今虽不算有所成，却也得心应手，他手疾眼快，趁沈芙身子即将摔倒地上的时候将她扶起。　　　　沈芙只有两岁，还看不出模样，只是缩在兔毛领内的尖尖的下巴颇有乃母风范，而一双妙目正似沈令仪。　　　　沈翘楚虽然只比沈芙大一岁多，如今却似拔节竹笋一般，已经比沈芙高出差不多一倍，但是在成年人眼中，始终还是两个小人儿。　　　　沈翘楚扶着沈芙，沈芙仰头愣愣地看着沈翘楚，两个人都是第一次看到对方，颇愣了一会儿。　　　　沈芙虽然刚才堪堪摔倒，又被突然出现的沈翘楚唬了一跳，却没有哭，盯着沈翘楚瞅了半晌，开腔道：“哥哥。”　　　　沈翘楚吓了一跳，两个人明明都没有见过，自己是根据穿着年岁和长相推断出她是沈芙，那么沈芙又怎么知道自己是哥哥？　　　　“你怎么叫我哥哥？”　　　　“阿娘说比我大的男孩子都是哥哥……”　　　　原来是这样，沈翘楚略微松了一口气。　　　　注意到院里动静的嬷嬷奶娘和丫鬟们围了上来，迅速将沈翘楚与沈芙隔开。　　　　沈翘楚看着方嬷嬷严阵以待的样子，哭笑不得，沈芙也被这阵仗吓得楞在原地。　　　　沈翘楚便上前，轻轻抚了抚沈芙肩膀，道：“别怕。”　　　　无视方嬷嬷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沈翘楚拉着沈芙教她做了太极拳里的几个姿势，因为学习了《五禽戏》和《逍遥游》，沈翘楚身体不比从前，已经可以将太极拳舞的有模有样，更能体会到其中强身锻体的精髓。　　　　他不敢将卢重言教自己的功夫擅自传授他人，这太极拳也是舒缓的导引之术，正适合沈芙这样先天不足的小孩子练习。　　　　太极拳虽然不算剧烈，但是舞了一会儿，沈芙便已经开始出汗，方嬷嬷眉头紧皱，着人将沈芙领进屋里。　　　　“这张氏也是不走心的，现在才九月就给小孩子穿上带毛的衣服了，也难怪芙小姐身体总也不好。”谢奶娘和方嬷嬷悄声嘀咕着，看着丫鬟给沈芙拭汗。　　　　沈翘楚也进屋，对沈芙柔声道：“以后有时间，可以练练哥哥教你的功夫，这样慢慢地身体会越来越好的。”　　　　见沈芙乖乖地点了点头，沈翘楚大有为人师的乐趣。　　　　正在这时，倚玉轩门外突然传来尖锐的呼喊声。　　　　一个奶娘模样的人不顾守门丫鬟的阻拦，直直闯进屋中，劈手将沈芙揽过。　　　　“祖宗诶，你怎么哪里都敢走，也不怕闯进狼窝被狼吃了！”　　　　方嬷嬷眉头皱的更甚，几乎拧成一个疙瘩，没有让沈芙的奶娘再吐出一句话，便着几个粗使婆子连奶娘带沈芙一起赶了出去。　　　　沈芙被奶娘回抱在肩上，冲沈翘楚摆了摆手，沈翘楚也微笑向她再见。　　　　转头，沈翘楚便看见方嬷嬷冷着脸坐在圈椅上，他也对刚才沈芙奶娘说的话大感尴尬，便上前凑到方嬷嬷身边。　　　　“嬷嬷，是我不好，对不起。”　　　　方嬷嬷看到他乖觉的样子，也不忍心再冷着脸，只哼道：“就你好心，还教什么功夫……”　　　　“她不过是个孩子……”　　　　方嬷嬷忍不住笑出声，戳着沈翘楚的脸：“那你呢？”　　　　沈翘楚被揉搓一番，总算将这事蒙混过关。　　　　没成想，当晚就传来沈芙发高烧的消息。　　　　虽然发烧对于沈芙来说是再常见不过的事，偏巧在她今天来了倚玉轩，这原本的常见也就变得不常见。　　　　沈翘楚听到这消息，仔细思量，或许因为沈芙穿着太厚加上自己刚教她练完太极拳，汗还没发完，就被奶娘抢走，被风一吹就热伤风了。　　　　张氏绞尽脑汁想要抓倚玉轩的辫子而不得，如今送上门来，哪里肯放过。　　　　于是，沈府整个半夜都鸡犬不宁，沈令仪被张氏闹不过，只好差人将沈翘楚带来。　　　　倚玉轩的人哪里肯依，最后两相妥协，倚玉轩上至方嬷嬷周全，下至小厮婆子，浩浩荡荡十多人跟着沈翘楚一同走到翠云苑。　　　　沈翘楚被方嬷嬷拉着，只远远地看着床上红着脸的沈芙，免得过了病气。　　　　只见沈芙有气无力道：“是哥哥……”　　　　沈翘楚的心登时凉了半截，回想起与沈芙见面的时候，沈芙说张氏告诉她比她大的男孩子就是哥哥，可是整个沈府，除了自己，哪里有男孩子能让沈芙叫哥哥？　　　　九月的夜风不算冷，可是沈翘楚的后背几乎寒透。　　　　沈令仪蹙着眉，向沈翘楚问道：“怎么回事。”　　　　沈翘楚也没有隐瞒，将在院里发生的事讲了一遍。　　　　“什么功夫？”　　　　沈翘楚可不敢说是自己大学选修课学的太极拳，只道：“这是卢先生教我的，”　　　　听到卢重言的名头，沈令仪的眉头骤然放松，原本凌厉的眼神也变得缓和。　　　　看到沈令仪这个样子，张氏哪里肯罢休，挺着大肚子道：“芙儿是我的心头肉，你们这样是要了我的命啊……”说着，双手作势就要往肚子上招呼。　　　　哪怕张氏是作势，方嬷嬷也不会给她这个机会，她眼波一横，几个粗使嬷嬷就将张氏制住。　　　　“反了……反了！老爷，你看看他们，到底谁才是这个家的主人，他们有没有把您这个老爷放在眼里？”　　　　这话算是说到沈令仪的心里去了，刚来到太平县的时候，自己除了身边书童没有别的仆人，带来太平县的都是庾家的家生子庾敏的陪嫁，后来自己留心采买，才算有了一干心腹，待庾敏去世之后，庾敏带来的人就自动地转到倚玉轩做活，自己采买的那些人到底不如庾家家生子得力。　　　　见到如今这些人仿佛母鸡护崽一般地护着沈翘楚，沈令仪心头五味杂陈。　　　　只是眼前不是发作这事的时候，自己也终究心头有愧，再加上考核这个悬在头上的刀，自己可不能再被人抓到把柄。　　　　便冷声道：“夫人眼前应该专心备产才是，芙儿那里大夫已经看过，只是寻常伤风，夫人虽然关心则乱，却也要保重身体。”　　　　转头冲着翠云苑的嬷嬷道：“夫人即将生产，我看就不要离开床铺了，免得出了岔子。”又道：“芙儿的奶娘连小儿该加多少衣服都不知道，实在是无用，换了吧。”　　　　折腾了大半夜的事端，竟这样虎头蛇尾的结束了。　　　　又过了一个月，张氏如期临盆，张氏如愿以偿的生了个男孩，沈令仪给他取名叫沈苅。倚玉轩的人都在议论，这张氏竟然真的能将孩子生下来，据说生下来肤色青紫，看起来是夭亡之相。　　　　方嬷嬷冷面喝止婆子丫鬟们议论：“从今天起，倚玉轩不许听见你们议论翠云苑少爷的事。”　　　　怕她们嚼舌根被抓到把柄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方嬷嬷现在实在是生气，只是抓个由头撒气而已。　　　　沈令仪给张氏的儿子取名沈苅，这苅字有割草的意思，虽然跟荆字完全同偏旁，可是完全压制了意为荆树灌木的荆字，甚至颇有妨害之意，这让方嬷嬷如何能不怒。　　　　沈翘楚得知这事，倒没有什么大反应，只是原本自他开蒙之后沈令仪曾给他带来的好感全部刷没了。或许沈令仪本来就是这样，只是自己太傻，竟然会因为他几次通融回护以为自己还能体会到父子之情。　　　　不过沈翘楚的心情还是十分低落，原因无他，一个月过去，卢重言杳无音信，连上个月寄去的书信都没回，更不要说回到沈府。　　　　说好的几个月回来一趟呢，超过五个月之后可就是不是几个月，那就是半年了！　　　　不过失落归失落，功课还是不能懈怠，沈翘楚每天将童生试的重点《论语》、《孟子》和《礼记》中《大学》、《中庸》两篇背诵一遍，继续学习《春秋左传》，还要作诗一篇。　　　　方嬷嬷也会洛阳官话，因此沈翘楚的洛阳官话在方嬷嬷的耳濡目染之下已经越来越熟练，可是作的诗依旧不算入流。　　　　按照卢重言的话来说，是意境不够。　　　　之前卢重言在沈府的时候，有一次翻到庾敏藏书中的诗集，其中有一本并不是刊行于世的寻常诗集，装帧十分巧思精美，阅读之下，大为惊艳，向沈翘楚盛赞不已。　　　　然而翻到最后才发现这些诗正是庾敏本人所作，卢重言闹了个大红脸，纵使庾敏为人母又已身故，私自议论其未刊行的诗作总不算有礼，只将这诗集塞到沈翘楚怀里，说他要是什么时候有这种功底，科举中的诗作一项便可以通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