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国如此处置流民,已经使整个齐国大生乱象。
庶民与世族支脉惶惶不安,纷纷要重回故地。逃亡的世族则唯恐失去根基,更是愤怒之极,终日聚集到临淄王城前呼天抢地。
齐王建与丞相后胜,则全然不予理睬,只派临淄官员在城外周旋。
逃亡世族忍无可忍,对齐国的愤怨越积越深,很可能在酝酿更大图谋。
种种折冲往来反复,整个临淄,整个齐国,已经乱的没了章法。
秦王嬴政认为,齐国君臣孱弱已久,若外施压,内分化,很可能促使齐国不战而降,避免最后一场大流血。
目下列国老世族大举流入齐国,秦国若明派使节入齐,很容易激发列国老世族群起鼓荡齐王抗秦的风潮。
只有隐匿身份进入齐国,既不妨碍秘密周旋,也有利于暗中探察流亡势力的真实图谋,从而做出防范。
秦王嬴政还特意申明了此次方略:齐国徐徐图之,不求其快捷,务求其平顺。与其快而生乱,使天下世族再度流窜星散,而后患无穷,不如从容着手,内化外压逼降齐国,天下贵族之患也一举可定矣!
姚贾知道,田建为人多愁善感,生母葬礼之后的头三年之中,几乎是不舍昼夜地守护在王城灵室,蓬头垢面,终日饮泣,所有的国政都交给了丞相后胜处理。
在田建眼中,后胜是母亲的少时义仆,又是母亲临终之前托付的安邦重臣,如同父亲一般值得尊奉与信任,国事完全用不着自己过问。
而后胜,也确实将忠臣义仆的角色做到了淋漓尽致的地步。
秦国知道后胜贪财,便时常派人送重金给他。后胜的宾客、仆从也经常收受秦国的财货,于是他们共同力劝齐王不要出兵援助其他诸侯国。
终于,致使秦国将其他诸侯国各个击破。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
后胜没有料到,秦国竟能在短短七八年间,秋风扫落叶般灭了五个国家。五国没有了,周旋天下的余地便小了许多,后胜不由觉得脊梁骨发凉。
他更没有料到,天下世族流民能如潮水般涌入齐国涌入临淄,一下子将他这个隐性的齐国主宰推到了波涛汹涌的风口浪尖上。
他已经预料到了一个可怕的结局:齐国即便不会亡于流民激发的内乱,也必亡于秦军压顶的外患!
若将自己的命运始终与齐国绑在一起,必然与齐国一起覆灭,因此提前谋划一条出路是必须的。
“丞相别来无恙啊!”姚贾走进丞相府正厅。
他一如既往地亲和明朗,当先便向后胜拱手贺喜。
后胜却是不解地问道:“老夫喜从何来?”
姚贾道:“齐国此刻财源汹涌,丞相府库却空荡荡,岂非大喜?”
后胜连连拍案:“此等兵灾之财莫说老夫不收,即便是收了,能是大喜么?”
姚贾歉然一笑:“也是,丞相素来清廉自正,姚贾倒是疏忽了。若丞相府库乏力,尽管说话,老夫立即赠你十万金!”
姚贾这些年,为秦王游走列国,手上累计财货无数,并以财货自污,但他为人并不好财,所得之利全部用来收买他国官员。
后胜压低声音,道:“朝野抗秦呼声甚高,齐国三十万大军进驻巨野泽,上卿没看在眼里?秦王没放在心上?”
姚贾一副恍然顿悟神色,大笑道:“原来如此,那丞相以为,三十万大军价值几何?”
后胜顿时不高兴了,冷声道:“大国军队,岂能以金论价?”
姚贾笑道:“数十年来,丞相与门下宾客,得我秦国商社之金,只怕远超百万。谚云:市道邦交,唯利是图。邦国之利,大臣之利,事主之利,宾客之利。夫唯利者,何物不可以论价乎!”
后胜思忖片刻,不屑争辩地淡淡一笑:“上卿此来,欲找老夫何事?”
姚贾揶揄道:“丞相是说,秦国要丞相做什么事,丞相便会开什么价?”
后胜坦然道:“足下既说起了市道邦交,老夫只好如此。”
姚贾轻蔑地笑了:“以目下齐国大局,只怕丞相什么也做不了。只要保得自家平安,便是万幸了!”
“简直岂有此理!”后胜猛然拍案,“老夫摄政领国,实则齐王!何时什么也不能做了?”
姚贾悠然道:“丞相权力固大,然目下非常之期,齐人积怨已久,各国流亡世族火上浇油,便是君王后再生,只怕也难……”
后胜厉声道:“列国流亡世族,侵扰齐人过甚!齐人怨恨,也只能怨恨流民,何怨老夫?齐人不怨老夫,流亡者纵然浇油,又有何用?”
他顿了一下,接着道:“齐国自襄王以来,便与秦国友好相处,从不涉足中原争战。今君上即位,老夫当政,依旧敬秦国如上邦。老夫与足下,亦过从甚密,交谊至厚。今大局纷扰,老夫欲定最后生计,足下却含糊其实,不给明白说法。这是何道理?”
姚贾眼见火候已到,拍案慨然道,“在下与丞相之交,非关交谊,非关情义,唯关邦国利害!就事而论,齐国欲图自安而不涉天下是非,此是秦国所愿,所以,丞相开价便是,无须涉及其他。”
后胜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提出自己的条件:“其一,齐国社稷得存,王族不得迁徙他地;其二,齐王至少分封侯爵,封地至少八百里;其三,老夫得为北海侯,封地六百里,建邦自立。如此三者,若秦王不应允,老夫只能号召巨野大军,拼死反抗!”
闻言,姚贾冷哼一声,“秦王之所以派我来与丞相会商,无非就是为了齐人、秦人少流血,而不是惧怕齐王、丞相与那三十万大军!如今丞相所开之价,将一个诸侯国变成了三个诸侯国,岂非滑天下之大稽?”
“老夫愿闻上卿还价。”后胜面无喜怒。
姚贾没有说话,摘下了腰间布袋打开,拿出了一方折叠精细的王书。
首先入眼的便是左下角那方已经干透朱红色秦王大印,再一抬眼便是几行秦国文字:
秦统一天下,以战止战,故不畏战。齐国君臣若能以庶民生计为重,不战而降秦国,则大秦必以王道待之,存其社稷。
秦王政十六年春。
“秦王眼中,全然没有老夫!”后胜看罢后,冷冷一句。
“非也。”姚贾又从布袋中拿出了另一份王书。
后胜接过,只见上面几行大字却是:
定齐之日,功臣持此命,居北海之地,襄助齐地民治。
秦王政十六年春。
姚贾悠然笑道:“丞相看好,封邑之外,尚有襄助民治的权力。也就是说,丞相还是齐地丞相。”
对嬴政来说,只要他不像郭开那样作死,也能成为秦国功臣。
后胜老眼炯炯生光,盯住姚贾问道:“那不知老夫何时可以上任?”
姚贾大笑道:“齐国底定之后。若丞相不放心,此刻便是交接之时!”
后胜思忖片刻道:“还是多等些时日吧,老夫也精心筹措一番。此刻携带此物,老夫倒是觉得有些碍手碍脚。”
姚贾大笑一阵,连连赞叹丞相洞察烛照。
后胜也是万般感慨,与姚贾说起了诸般国政事宜。直到五更鸡鸣,姚贾才重新回到了秦国商社。
……
次日清晨,大雾弥漫,一骑快马飞出了秦国商社,飞出了纷乱的临淄。
当天傍晚,蒙恬便收到了姚贾送来的消息:
齐国朝野大乱,唯独缺少逼降的有效一击。
姚贾给蒙恬的谋划是:齐军自驻防巨野泽东岸,却因朝野陷于混乱,一直没有向济水方向分兵;若蒙恬能对巨野泽的齐军实施一场突袭战,而后大军进逼临淄城下,百事可定!
蒙恬思忖一番,觉得姚贾的计策,与自己下一步方略不谋而合,审时度势,齐国也确实需要一战。
大国灭亡,真正的不战而降,从古至今都不曾出现过,有的只是大战小战的区别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