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天色渐凉。
残阳杳杳欲下,白日光景愈发朦胧,夜色如潮水般慢慢淹没整座青山。
青山之巅,苍穹之下,中行无渡坐在一块青石之上,眼底一片茫然。
那些茫然来自对未来的恐惧,对往昔的迷惘以及对自由的向往,
自诞世起,他便一直困于这一方小天地,困于这座“奇”山地界之内。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如何自由得了啊!
想到这里,中行无渡心中的不甘就此决堤,他望着山下的零星烟火,纵身跳了下去。
他与这座山擦肩而过,虽然已经无限接近死亡,但他心里却很清楚,他死不了,在接近地面的那一刻他就会反弹回去,与死亡擦肩而过……
永困笼中……连死亡都做不到……永恒的囚笼……
未来……我……真的还有未来么……
只要成功凝丹就可以出去了。
但……
中行无渡不甚惶恐,他已经整整结了九次丹,无一不以失败告终。
难道自己真的要终其一生都困于蝼蚁之境么……
那个瓶颈当真形如天堑,不可僭越么……
想到这里,恐惧转化为了无处宣泄的愤怒,他紧紧握拳,一拳击在其所坐的青石之上,石块顷刻碎为齑粉,就连石块底下的土地亦有裂开的趋势。
简单一拳,不附着任何法力,已是这般不俗。
万籁俱寂,一只孤雁扫过天空,与此情此景格格不入的它自然而然地碍了中行无渡的眼,中行无渡随手拾起一根木棍,朝空中掷去,直接贯穿了它的心脏,化为一道黑影坠下。
“罢了,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中行无渡抬手打了个响指,眼前生起一堆篝火,简单除去孤雁毛发,就着篝火烤了起来。
火光印染在他墨色的瞳孔里,不住攒动,他又陷入了更深的迷惘中。
我和那老东西是这天下最后的“中行”之子了么?
中行一脉自古显赫,凡是沾染了中行血脉之人,修道的天赋都将暴涨。以长生与天赋卓绝著称的中行一族在千年前因叛敌而被尽数歼灭……当然这是史书中记载的,实况为何,怕是鲜有人知。
毕竟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
无论如何,那一战,中行一族败了,败得一塌糊涂,死者死,奴者奴……
中行无渡知道中行一族之所以具有这般神资,源于其血脉与异于常人的灵魂。
但到底不同在哪里他并不知道,因此他的修行之道,难以“触碰”,甚至是“遥不可及”。
一线金丹……已是极限了么……
他的背后缓缓走出一个耄耋老者,他佝偻着身子,手里捏着一张泛黄的纸,语气和蔼地道:“小无渡啊,该下山化缘了,回时,顺道给为师抓些药。”
中行无渡无奈地接过老者手中的药方,抱怨道:“这山上有吃有喝的,为何要下山化缘?”
“小子,缘之深浅需日日……”
“停!够了,我去。”
中行无渡起身,白了老者一眼,道:“别动我的烤雁。”
“信不过别人,你还信不过为师吗?”那老头已经坐在了中行无渡原本坐着的位置上,开始啃起烤雁。
中行无渡忍住骂出声,拿起一根竹竿,一只破碗,摇身一变,变成一个可怜兮兮的小瞎子,下山去了。
老者吐出嘴里的骨头,念了一句咒语,再道:“负之三千石。”
中行无渡的身躯疏忽间多了三千石的重量,险些坠下山崖。
——这青山之下有一座青山坊。
铭着“青山坊”三字的牌匾高高挂于坊口的两株古鹤松之间。两株古鹤松历经千载沧桑,枝态愈发遒劲。
相传那匾是高人所赠,那字是名家所题。檀木精雕,朱漆似火。千百年间亦未折损丝毫光泽与色彩。
远处,几芥黑点遥遥颤动,愈行愈近。放眼望去,是几个姿态迥异的“人”。他们的嘴角永远向上僵硬地扬着,保持着一个骇人的弧度,笑意格外渗人。
且定睛细看,他们似乎已不配被称作“人”,左脸鬓下皆黥着一个显目的“奴”字,不仅如此,他们无目,无鼻,喉锁,口裂,耳灌铅浆。
人为的五感尽除。
那些“人”或背挺如松,不曾屈下过一寸;或背曲似弓,未曾直起过半刻。他们匍匐着,颤行着,如蛆虫一般蠕动着,行如龟速。
行至青山坊前,他们似乎是感知到了什么,通体颤抖得更加剧烈,口中吱呀作响,却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调。莫名的恐惧涌上心间,嘴角的弧度欲下却不可下,脸上始终无法消退丁点笑意。那般悲恸的笑,令人看得胆战心惊。
他们目中无珠,欲哭亦无泪,心溃亦无泪。
——青山坊内,怜青茶馆。
作为坊内招牌最大的茶馆,哪怕入了夜,来客依旧络绎不绝。皆身着红裙的娇颜小斯们点明馆内的一盏又一盏灯笼,灯光明暗交织,更衬出她们的玉容娇美。
馆内,最靠近门口的位置,一位耄耋老人倒扣青瓷杯,指尖点过茶水,蜻蜓点水似的抚过檀木桌面,一匹高头大马跃然桌上。他遥遥地望着远处那几个似人非人之物,掩面长笑,口中喃喃:“荒败战马,依徐行世间。”
片刻,水痕淡去,未留下丁点存在过的痕迹。
黄发小儿被观棋的父亲牵着,另一手执着糖人,一心听着虞“先生”说书。
虞“先生”是一名喜着男装的女子,生的比这茶馆内的小斯还要娇美几分。不过,她那眉宇之间,却索着几丝英气,俊郎得不像一名女子。
她的嘴里妙语连珠,仿佛有讲不完的故事。虞先生的巧舌如簧,能言善辩是在青山坊里出了名的,谁人不知怜青茶馆玉面先生虞砚?
虞先生的台下不远处是几张棋桌,那几张棋桌总是被人围的水泄不通,人声嘲杂的很。
“将——军——”
“昏棋啊老张。”
“观棋不语!观棋不语!把你那张臭嘴闭上!”
——另一边的楼上,执黑子者思虑良久,颐指点下一棋。观棋者中传出嘁声一片,
“这手太俗!”
“败局已定。”
执黑棋者神色依旧坦然,他抬眼望向对面,眼中闪过几丝复杂。
执白者对上他的眸子,嫣然一笑,潇洒地打开折扇,道:“季兄,你无路可退了。”
白子落定,气吞万里如虎,黑子已无出路。
“眼前不是仍有死路一条吗?”他嗔笑,胸膛剧烈颤动,似乎有些呼吸不过来。
黑子点下,立于群白之间,棋路活络,贯若长虹。
“真可谓‘妙棋生花’啊!”
“不是吧?高先生输了?那名执黑棋者何许来历?”
没有人会告诉他们答案。
那名被高先生称作季兄之人在众目睽睽之下不知去向,如人间蒸发一般,空余那一盘绝世之棋以及愣在原地的高霁。
高霁一手扶额,额上青筋稍起,或是自言自语:“你敢做的,我亦敢,一死罢了。”
他昂首望了眼窗外青山,须臾之间消失在原地。
一名紫衣墨眉,肩宽体长的男子踏进了茶馆。小二眼尖,看见那名男子,赶忙放下手中的活,即刻迎到了他的面前:“哟,嗔爷,您来了?还请上座!”
沈嗔微微颔首,目光扫过二楼,却并未见到他欲见之人,略有扫兴,便收回目光,坐在了离戏台最近的桌子上,一锭金子拍在桌上,
“讲鹿觉之战。”语气平淡如水。
小二笑颜如花,微蹙其眉,道“嗔爷,您有所不知,今日的虞先生还有几段戏要讲呢?您先歇会儿?”
“讲鹿觉之战。”一袋金子被随意扔在桌上。
小二望了一眼掌柜的,掌柜颔首示意,小二即刻对着虞先生道:“虞先生!讲鹿觉之战!”
虞先生掩下眼皮底下的几丝疲倦,停下声音,重新清了清嗓子,准备讲鹿觉之战。
角落里的几人坐不住了,站起身来,个个撸起衣袖,为首的那位开了口:“怎么?老子的戏还没听完呢!”
小二弯着身体,走到他面前,作了个揖,道:“实在是抱歉,大人,有人出了高价,价高者点戏,这是怜青茶馆的规矩。”
“什么狗屁规矩?谁!谁敢停老子的戏。”
小二缄口不语,那几人正有大打出手的意思。沈嗔摁了摁太阳穴,抬眼的瞬间,闹事的几人已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轰出茶馆,摔出百米之外。
“滚远些。”
老板娘见况,命一名小斯将偿金送与馆外那几人,并嘱咐了几句话:“那换戏之人是仙人,你们招惹不起。”
沈嗔修长的手指不断敲击着木桌,眼中多了几分别样的意味,他不紧不慢地道:“虞先生,可以开始了么?”
戏台上的虞先生慌张开了口:“继鹿觉之战,天下十六州俱疲敝,仙门道家大衰……”
“日日这个时辰来,日日听这段,这沈嗔倒也真是个怪人。”一名坐在角落的男子低语。
下一瞬,他亦被一股无形的力量丢了出去。
“与你何干?”沈嗔站起身,“错了,我让你讲鹿觉之战为何收官!何以结束!”
虞先生戏台之下的手已蒙上一层细汗,她轻轻地呼了口气,继续:“鹿觉之战,凝目于中行一族。话说那中行一脉,人人皆是天生的修行之人,天赋异禀,纵毫无修为,亦拥有近乎千载的寿元。这样的寿元已与妖族无异,这也是天下人称其妖人的原因之一。”
“哦?那这其二呢?”
明知故问,虞先生咽了口唾沫,已经准备好随时被丢出去。
“这其二,在于那新任中行家主——中行化渊,他娶妖为妻,意欲通敌。所幸受人觉察尚早,众家早已戮力齐心共歼之。”
“至此,中行一脉断绝,消声匿迹于天下。”说到这,虞先生早已汗流浃背,闭上了眼,时刻准备被丢出去。
一息
两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