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鱼宴上,王公贵族齐聚漪澜台,彼此间谈笑风生、举杯豪饮。
江绾面前的镶金长桌上,一支支青竹羊毫悬挂整齐,重现往日斗诗盛景。
她的视线落在宫人手中渐渐消减的墨锭上,耳畔传来唐灵与赵栗的嬉笑声,是少男少女们绽放的青春。
这不禁让她感慨,今日之后,怕是再也见不到这种景象了。
“报————,南阳王世子属臣戚荣,求见陛下、太后娘娘!”
高昂的呼叫声打破了宁静祥和的气氛,身披盔甲的皇城卫贸然闯进宴席,他几乎是滑跪于赵栗身前,座上众人窃窃私语了起来,都纷纷议论这戚荣到底是何人。
江绾早已等得迫不及待了,立刻回应道:“宣。”
紧接着,内监们引着一名男子进入宴席,他发髻凌乱,脸上残留着星星点点的血污,脚上的鞋靴磨破了,双手粗略的绑着布袋,似乎是因为赶路受的伤。
贵胄们止住了探讨声,戚荣这么面圣无疑是大不敬,但他既然敢,那就一定是发生了可以让举国震惊的大事。
“臣戚荣,叩见陛下、太后娘娘。”他的语气悲戚,猛地将头磕碰在地,沉沉陷入泥中,久久难以拔起。
赵栗看着他的动作心生胆寒,他怕漳州发生了什么事情,眼神不自觉地向江绾看去,见她也面色凝重,只得颤着声音抬了抬手说道:“起来说话。”
“谢陛下。”戚荣有气无力的应声。
“世子殿下......世子殿下行至南阳时......不幸遇刺身亡......”
他哽咽着,两行清泪顺着面上早已干涸的泪痕缓缓流下,通红的眼眶衬得他唇周乌青的胡茬更加乍眼,将生无可恋这四个字展现的淋漓尽致。
还没等赵栗问话,唐灵率先起身惊呼道:“你说什么?!”
“臣回禀陛下,南阳王世子赵时洲,领命前往汴州任职,途径南阳时,不幸遇刺身亡。”戚荣又重复了一遍,字字清晰。
唐灵听后忽的跌坐回了座位上,她木然的盯着堂下的人,眼泪不可抑制的夺眶而出。
都怪她摔得那一跤,都怪她这双不争气的腿。此刻的她无比后悔,比任何人都想回到赵时洲临走前的那一夜,再给她一次机会,她定会使尽浑身解数将他留下。
不知是泪水充盈了眼前让她的视线越来越模糊,还是心脏处传来的抽痛让她难以承受,仅仅下一瞬,她就两眼一黑向后晕倒了过去。
气氛从冰点直燃,整个宴席上乱成了一锅粥,江绾一边说着体面话主持大局,一边用余光瞟向焦急的赵栗。
年少的帝王似乎还不太懂什么叫做‘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竟然并不为唐灵的反应感到羞恼,反而觉得她是因为亲人的意外离世悲痛到晕厥。
宴席草草散场,从头至尾,戚荣都并未点明是南阳王杀了赵时洲,可众人都心照不宣,也有人不信,但江绾笃定,以后他们会信的。
“此番卿做的天衣无缝,回京后,东西南北街,无论在卿想在何处开府,只管告知吏部杜侍郎便是。”东临阁内,江绾对戚荣许诺道。
戚荣一扫刚才的悲戚,吸了吸鼻子,跪拜道:“多谢娘娘。”
“余的哀家也没什么可交代的......对了,南阳王妃的身子可还好?”
“多亏了娘娘的药方,南阳王妃殿下身体康健。”戚荣答道。
“那哀家要的东西呢?”
江绾挑眉示意,戚荣的面色却一瞬间变得为难起来。
他犹豫半晌,语气有些委屈:“那人不信任臣,事成之后竟威逼利诱让臣将东西交于他,急功近利。”
江绾闻言嗤笑,若是她做事,也断不会将那等重要的东西交给赵时洲曾经的属臣,毕竟谁能保证戚荣不会转头投奔南阳王呢?
“戚大人此后就要久居京中了,与他应当是再没什么机会相见,只要事情能做成,忍了这一时又何妨,不是吗?”她出言宽慰道。
戚荣看着面前笑容晏晏的美丽女子,鬼使神差的点了点头,直到他被宫人们引回了住所,脑中还是忍不住细细回味。
天色黑沉时,隐秘的林间小道里,几名宫人在运送着一顶简易的棺椁。
阴风阵阵吹拂过宋惟惊为天人的面庞,纷纷落叶像是高高抛起的冥钱,一路送别着赵时洲。
他此生杀了无数的人,从记事起就在跟着师父四处奔波,师父时常让他把脸裹在黑布之下,也曾经在二人颠沛流离时久驻在象姑馆前犹豫不决。
他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所以更卖力的杀人,直到西平县姚家村的姚二开始招揽门客。
原本他的师父只是与姚二相熟,可时间一长,门客越来越多,姚二借势认了个大哥,还改了名字,叫姚定胜。
时间一长,滦城这个不大不小远离都城的地方就成了姚二的地盘,他的师父也凭着这份关系获封了个‘守门大将军’。
但宋惟杀过将军,他知道将军的家里有阔气的厅堂、成群的姬妾,还有可以号令千军的兵符。
可他师父什么都没有,却依然每天奉承着姚定胜,派他杀掉所有与之相悖的人。
那时他们都称他为‘半张脸’,一边惧怕他的刀锋,一边嘲笑他的低贱。
好日子过了没多久,楚南柯就率军攻了进来。
这是宋惟第一次见识到什么叫天潢贵胄,他的出现,让身披假龙袍的姚定胜立马就变回了姚家村的姚二。
师父死了,他了无拘束,楚南柯问他会什么,他告诉他,他只会杀人。
滦城夜宴,魏王世子穿梭于数千美姬之间纵酒狂欢,楚南柯让他去杀了他,可还没动手,来杀楚南柯的刺客就到了。
来者训练有素、武功高强,场面一时间混乱不堪,他熟知地形,护着楚南柯逃到了安全的地方。
躲避时,他没忍住开口问道:“世子殿下是您的副将,您为何要杀您的副将呢?”
“呵,”楚南柯闻言轻笑,答道:“他的世子妃不喜他放浪形骸,拜托本王杀了他。”
“魏王世子妃?”
这是宋惟第一次听闻江绾的名字。
“属下们都说魏王世子妃奇丑无比,所以魏王世子处处留情,如今看来并非是相貌丑陋,心思还很是狠毒啊。”他感叹道。
只见楚南柯笑着点头默认,丝毫没有了刚刚逃窜时的慌乱,仿佛陷入了美好的回忆中。
此后他去了燕州被委以重任,学了兵法,学了管事,已然从一个潜伏在黑夜中的影子,变成了可以指挥千人军队的小将领。
楚南柯造反,打着诛灭妖妃的旗号,但他们都说这个妖妃就是曾经的魏王世子妃。
宋惟不明白他们二人为何突然反目成仇、大动干戈,可他依旧义无反顾的冲在前方,只因为这条路是他自己选的。
入狱之后,他才见到了传闻中的‘妖妃’。
她美而不妖,周身是凌然的正气,但开口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显得那么虚无缥缈。
他的猜想很快就得到了应验,前几天还在捧着庞毅的江绾,转头就杀了他们连带罗府全家,还顺手收留了一只雏鸡。
毒蛇,这个女人简直就是毒蛇。
就连被他奉为天神的楚南柯在她手里也不过是被戏弄的鼠蝇。
入宫后,他再次开了眼界,见到了声名远扬的吴子言,他没有传闻中的三头六臂,但确确实实担得起将军的名号。
宋惟恍惚了,他直破皇城的功绩再次被踩进了泥里,周遭人提起吴子言的每一次,都好像在告诉他,这才是‘将军’,而他只是叛贼,就和他师父一样,闹着玩的称号当宝贝似的。
他时常被软禁在西院,先开始他不懂,问了相熟的内监后才知道,他们说,秦国公此人善妒,要想保命就好好躲着。
他对此不屑一顾,觉得就算是江绾想养他当男宠,他也绝不答应,可等到那个姓张的美男都入了帐时,他竟莫名的开始焦急了起来。
皇帝不谙世事,金华宫、溪云台时常召集群臣议事,江绾日理万机,宋惟忧心,怕他自己永无出头之日,就此被遗忘在深宫中。
可天无绝人之路,她终是派人通传了他,只不过是让干回老本行————杀人。
“娘娘,这是另一半兵符。”
昏黄的烛光下,金雀刺绣屏风内,宋惟跪在地上,双手将兵符呈于江绾。
江绾还在盯着一旁的棺椁愣神,她虽然临行前交代了宋惟要带回尸首,但没说要带到她面前啊。
女官上前将宋惟手上的兵符接过,努力维持着目不斜视,生怕多看那棺椁一眼就沾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