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床是一对老夫妻,女人得的是慢性病,所谓的治疗不过是延缓相关症状罢了。住进来时是男人陪着来的,别人问起子女的事,老人淡淡的说孩子都忙,能不打扰就不打扰。当所有检查的忙碌结束以后,男人就静静而有耐心听着女人喋喋不休的唠叨,等到女人终于睡着了,男人才和旁边陪床的人闲拉呱,看得出他很健谈,慢慢的也就了解了老两口的一些情况。
老人年轻时是很会唱戏的,而且有相当的水平,恰如白居易说的:曲罢曾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临床的老哥挺有趣,一个劲儿打听老两口当年恋爱的故事,问的急了,老人就会笑起来,看一眼沉睡的老妻,缓缓的讲起来……
老人的老伴叫素芬,有一年老人跟随戏班子到素芬的庄上唱戏,要连唱三天。那时他已是名角,而素芬只是个狂热的戏迷,为了看他的戏,素芬常常忘了吃饭,整天守着台下最佳的位置,就为能看清楚他的表演。刚开始他没有注意到她,可是几场戏下来,他认识了在台下手舞足蹈卖力捧场的她……
“素芬一直喜欢我唱戏,为了我,她把家务都担起来,她是累出病的啊……”老人动情的和金凯枝的父亲说。
又住了一段时间医院,医生让老人两口办理出院手续,意思很明显,病人的病情发展已经没必要治了,回家养着吧。
金凯枝的父亲没有从老人脸上看出一丝忧伤,他跟大家伙儿道别,并半开玩笑的约定以后多联系。他说:“人生就是一台戏,唱完了就得下台,要不,更精彩的节目哪有表现的机会呢?”
是啊,人生就是一台戏,主角也好配角也罢,该你上台了就要认认真真表演,该你下台了就得轻轻松松卸妆,老赖在台上最后总会被拍砖的。
以前是伺候自己的老人,如今自己也成了被人伺候的对象了。纵然心里有一万个不情愿,奈何心有余力不足,日子久了也就想开了,能够坐享其成总比苟延残喘强一些。
走廊里的灯还大睁着眼,它是惯常熬夜的,注视着每一扇紧闭的房门。一两张失眠的面孔在角落里窃窃私语,不知在探讨治疗方案还是如何筹款……他能想到如果不是禁烟的规定,该是一地烟蒂了吧?康养部大楼窗外是浓黑的夜,远处偶有一两道灯火划过,那是赶路的夜车,终点也是一盏望眼欲穿的灯光吧…… 房间里的灯光,也是执拗的,有时候为了等待探视的脚步响起,会在半梦半醒之间猛然睁大眼睛:你听,来人了……
但很多时候都是令人失望的,那些儿女把老人往康养中心一扔,除了定期充钱,一年到头也难得过来探望几次。
灯光下的面孔大约是最本真的了,相识不相识的人们礼貌的点头致意,这里,此时,人们之间没有尔虞我诈,有的只是相互间美好的祝愿。然而刚从治疗的阵痛中挺过来的老病友就多少有些矫情了,少人探望的病人羡慕儿女成群围绕的病友,被亲情围绕的病人就有些得意,大方的示意可以分享带来的美食,而独自住院的病人则侧过脸去,给探视者留下倔强的背影…… 话说完了,事情安排好了,病房里重新静下来,一个小护士轻手轻脚走过,跟陪床的家属嘱咐了几句,然后随手“啪”的一声,病房里的灯光再次暗下来……
金凯枝的父亲常常想起自己当年卖菜养家的情景。他卖菜挺实在的,不像那些老油条般的菜贩子会缺斤短两,所以相对来说赚的就少。家人埋怨他,他沉着脸说:“赚多少才知足?反正我不赚那丧良心的钱,大不了吃吃苦多跑几趟……”
但是好景不长,他的菜摊黄了,究其原因有两个,一个是买菜人贪心不足,他的菜价已经很便宜了买菜的还嫌贵,总是要求秤上高高的,完了再另外抓一棵葱一头蒜什么的,再加上损耗,不赔才怪。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老菜贩觉得他抢了他们的生意,就联起手来给他设绊子……他最后无奈的退出,于菜市来说是微不足道的,就如同往大江里扔一颗石子很快没了痕迹。
他喝酒,多数时候是一种心情寄托,家人对他喝酒的行为是深恶痛绝的,所以就没少了唠叨,一度使他的家庭关系很紧张。那个时期,繁重的体力劳动和物质分配的不协调,常常令家庭生活处于一种苦苦挣扎的地步,当他无可奈何的时候,就把自己灌醉,但结果是愁上加愁。
他后来又去了粮食加工厂,在粮食加工厂干活的时候,无论是社会大环境还是家庭小生活,都有了很大的好转。他依然爱喝酒,酒肴也比先前丰盛了,一个人的时候,顶多是二两酒,而参加酒宴也不会没有节制了……再后来,他竟然戒酒了,没啥原因就是不想喝了,记得那是金凯枝重新回家的时候,他高调宣布戒酒,他说:“在外流浪几十年,今天回归了,就让所有的不开心远离吧……从今以后女儿就是我的酒,无论天南地北,馋了就想想你小时候的模样……” 还真让他说对了,金凯枝成立公司以后,几乎每天忙得焦头烂额,陪伴父母的时间越来越少,这个时候他的梦便多了,也总是同样的梦境:自己坐在一张桌子后面,桌子上摆了好几样酒菜,他冲着女儿说:“女娃儿!过来!陪爹喝一杯……”
就在这时,儿媳妇查看康养部老人的情况走过来,看到他,老远就喊:“爹!回去休息吧!时间不早了!”“好!”他答应一声,站起身往房间里走,忽然回头说:“明天叫孩子过来,我想孙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