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敞的咖啡厅采光良好,阳光透过清透的玻璃墙,被半透明的蕾丝窗帘抱走一半,剩下一半明媚温和地落在高大的绿色盆栽植物上。 咖啡厅里,有几名员工在吧台里休息,衣着整洁的男女侍应生们偶尔在厅内走动,给人带来一种随时可以呼救的安全感。 吴璃从遮挡脸庞的发丝后,悄悄地观察环境。 她很喜欢这里,既不会让她犯幽闭恐惧症,也不会让她觉得无处可躲藏,并且……在她没有犯下那些愚蠢的错误之前,她最喜欢去的地方,正是咖啡厅。 胡戟姿态放松地坐着,平和的气场也逐渐感染到了吴璃,吴璃一点点放松下来。 侍应生走过来,为他们递上点单板。 “喝点什么?”胡戟轻声询问,将点单板递给吴璃。 “Irish……”吴璃下意识地回答,根本没有看点单板。 胡戟点了跟吴璃一样的爱尔兰咖啡,咖啡很快送上来,两人端着咖啡,沉默了一小段时间。 吴璃的沉默是自然而然的,她的思绪已经飞跃了好几年的时间,沉没在记忆中的一些片段苏醒。 曾经的她,最喜欢带着喜欢的书,在环境优雅的咖啡厅里一坐就是一下午。 那是她无忧无虑的时光,也是她不懂珍惜不懂辨别的青春。 胡戟的沉默,却是在认真思考。 演过太多的戏,吃过太多的亏,胡戟的为人处世已经是岁月打磨过的沉稳,以及洞察人心。 电视台在这个环节的要求,是要他们引导女嘉宾们说出她们参赛的原因。但是,并不是每个人都适合在一开始,就说出原因。 比如,坐在他面前的这位吴璃。 一看吴璃的精神状态就知道,她肯定是一位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患者。那满脸的伤痕,□□裸地彰显着她曾经受到过的折磨。 他会尽力帮助吴璃,但他不是专业的心理医生,如果有些话语不慎,反而会给吴璃带来二次伤害。 思考结束的胡戟,决定绕开电视台的要求。 “吴璃,你来参加这档节目,是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呢?” 在重合过往安宁时光的环境里,闻着曾经熟悉无比的香味,吴璃混乱的大脑逐渐清晰。 听到胡戟的问话,吴璃回过神,她怔怔地看着胡戟。 她突然反应起来,面前的这个人……是那个胡戟啊! 胡戟是她年少时的偶像,曾经的她去过每一场胡戟的见面会,并且都是买的前排位置。 多少次,她在台下兴奋地挥手,向眼前的人激动地尖叫,只等对方看过来哪怕一秒。 时光荏苒,曾经的青春洋溢偶像派演员已经成为影帝,又经历了重伤和舆论危机,沉沉浮浮,最终尘埃落定为现在波澜不惊的模样。 而她,也从任性刁蛮、无所畏惧的少女,变成现在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 “我……”吴璃的嘴唇颤动着,“我想……回到过去……回到一切都没有发生的过去……” 我想回到过去,回到我没有失去一切的过去。 我想找回自己,找回原本无忧无虑幸福快乐的自己。 胡戟沉默了一下,继而温和地微笑起来,“我在重伤之后,遭遇很大的舆论危机时,也是这样想的。那个时候的我,敏感多疑,暴躁易怒,自怨自艾,总想着,要是我那天不去开车就好了,要是我以前不参与那部电影就好了……” 吴璃抬起头。 “但是,发生了,就是发生了。我们可以遗忘,可以无视,可以抛弃,但不能自欺欺人。” “没有任何一段经历,是毫无意义的。也许有的过往带来的只有悲伤和痛苦,但那也是已经发生的,我们人生的一部分。” “不问过往,只看未来。不论过去发生过什么,都已过去,而未来却有无限种可能。” 说到这里,胡戟觉得差不多了,他补充了最后一句话。 “我会帮助你,和你一起走向最好的那个未来。” 吴璃咬紧了牙关。 手机震动了一下,吴璃拿起手机,看到一条来自女儿的短信。 【妈妈加油,蓓蓓爱你。】 短短八个字,却给了吴璃难以言喻的力量。 突然,她有了开口的勇气。 放下手机,吴璃突然做出一个惊人的举动。 她撩起了额前的头发,露出了一张满是刀疤的脸。 “我希望……脸上…和心里的疤痕,都能够消失。” *** 夏目真守选择的位置是顶楼,那里有一个宽大的客厅,摆着棉麻布艺的沙发,四周看似随意却精巧无比地摆放着各种盆景和工艺品。 头顶的钢化玻璃一尘不染,仰头能看到碧天无垠,白云若絮,悠然的微风拂过城市上空,仿佛携带着万里之外的歌声。 夏目真守脱坐在宽大的矮榻前,茶几里放着一壶茉莉花茶,拘束的夏沐蓉坐在对面。 夏目真守一边为夏沐蓉沏茶,一边认真地看着对方。 夏沐蓉很憔悴,未曾修剪过的眉毛杂乱丛生,皮肤松弛黯淡,眼袋青黑,嘴角下垂,脸庞上全是彰显着辛酸的细纹。 然而忽略这些的话,夏沐蓉的眉毛浓黑,大眼睛,脸型端正,虽然不美,却能给人一种邻家姐姐般的舒适感。 “沐蓉姐姐,我们可以敞开心扉聊聊天吗?”夏目真守一手托腮,微笑着给夏沐蓉斟茶。 在这辽阔且安静的环境中,夏沐蓉的身体和心情都放松下来,她轻轻地点头。 夏目真守想了想,礼貌地先从自己开始介绍。 “我是单亲家庭,父母在很早之前离婚了,我跟着父亲生活。” “母亲是很好很优秀的人,也非常的爱我。母亲只是在将时间和生命用于照顾我还是实现自我价值之间,选择了后者而已。” 夏沐蓉有些诧异,日本不是很传统的国度吗?这样抛家弃子的女性,会得到社会的认同吗? 似乎是看出了夏沐蓉的疑惑,夏目真守笑了笑,“母亲首先是人,然后才是我的母亲,她选择追求自己的人生,这点并不需要谁的同意,不是吗?” “每年的每一个节日,母亲都会给我打电话寄礼物。一旦她有时间,虽然很少,不管距离多远,都会选择来看我。” “她曾经做了13个小时的越洋飞机,只为到希腊和我吃一顿晚餐,然后再次坐越洋飞机离开。” “在我因为意外而住院的时候,她也会放下手里的重要工作,不分昼夜地来陪伴我。” “她爱我,我是她生命的一部分,但我不能替代她的生命,不能占据她所有的生活,也不能自私地要求她只为我付出。” “她的父母,我的外公外婆,也是这样认为的呢。女儿应该有自己的成长天地,不应该成为任何人的附庸。” 夏沐蓉怔忪了好一会儿。 选择自己的人生吗? 不用偿还父母的养育之恩?不用顾忌丈夫的想法?不用担忧孩子的成长? 为自己,而活吗? “当然,这个世界上没有完全美好的事情,任何抉择都会伴随着遗憾。” “父亲因为工作缘故很少在家,母亲又离开了,那个时候的我……总之是一段糟糕的回忆。” 虽然口里说着是糟糕的回忆,但夏目真守脸上并没有什么阴霾,反而是一种庆幸。 “这个世界上也没有完全糟糕的事情,任何痛苦都可以是契机。” “因为那个糟糕的状态,父亲才狠下心替我办理了退学,带着我一起工作。正是因为这个契机,我才能从八岁开始,走遍全球。” “因为父亲太忙碌,我只能自己玩,所以才会开始写诗、画画、作曲、唱歌等。说起来,这些最开始都是我抒发内心排遣各种寂寞的方式呢,说起来,真没想到会有那么多人认同我。” “父母都忙于工作,是我的遗憾。但也正是因为有这样的父母,才有今天的耀眼的我。” “这就是我了,沐蓉姐姐,你呢?” 夏沐蓉垂下眼眸,手指握紧了茶杯。 我呢? 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我是个,没有自我的,失败的,可怜的,愚蠢的…… “沐蓉姐姐不想说也没关……” 夏目真守见夏沐蓉浑身都颤抖起来,赶紧出言阻止。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伤,不能去比较谁的轻谁的重,虽然不知道夏沐蓉到底经历过什么,但夏目真守从来不是一个强迫别人展示伤口的人。 “我一直,都是为别人而活的。”夏沐蓉开口了。 这是闺蜜的遗愿,哪怕是为了闺蜜,她也要努力做出改变。 不,不仅是为了闺蜜,更是为了,为了自己。 直播中,夏沐蓉的眼泪簌簌而下,黑框眼镜被她取下来放在一旁。 “除了阿巧,没有人关心,我想要什么,我为什么而活,他们只想要我按照他们的需求生活……” “听爸妈的话,听老师的话,听领导的话,照顾弟弟,嫁人生孩子,服侍公婆,照顾孩子……” “一辈子活在别人的评价下……战战兢兢地害怕被别人讨厌……” “除了阿巧……只有阿巧……” “我是那么,那么的犹豫,那么的懦弱,那么的胆小。我不敢改变,我不敢反对,我不敢挣脱……” 夏沐蓉疲倦无神的眼睛里,压抑多年的委屈伴随着后悔翻滚而出,凝成无法停歇的泪水。 只是只言片语,仍旧可以让人窥探出,她贫瘠压抑的过往——没有突如其来的重大伤害,却是日复一日的精神折磨。 无形的桎梏,压抑着让你窒息,然而你却喊不出来,也说不出口。 一点点被蚕食掉的自我,一点点被毁灭掉的人生,听话的附庸,默默无闻的生老病死——不被允许的自我。 “阿巧,阿巧已经离开了,我……”夏沐蓉终于是崩溃了,她双手捂住脸,却习惯性地咬紧牙关,将痛苦的哭嚎压抑成窒息般的抽泣。 “我不想再这样下去……” “我想完成阿巧的遗愿,我想为自己……为自己而活……” 夏目真守的眼圈红了,他跪坐起来,有些迟疑地伸出手,最终还是下定决心,捧住了夏沐蓉捂脸的双手。 温暖修长的双手包裹着夏沐蓉的崩溃,像是为她罩上了一层隔绝外界的壳。 夏沐蓉终于畅快地痛哭出来。 “姐姐,你很温柔,很勇敢。”夏目真守认真地说道。 “过去的你,努力付出却并不快乐,但你问心无愧。” “所以现在的你,可以毫无负担、毫无愧疚地放下一切,追求自我。” “呐,想哭,就大声的哭吧,从今往后,他们的一切和你无关,你只需要做自己就好。” 夏沐蓉哇地大哭出声,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