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实禄跪得那是端端正正,膝前一尺地上,一只足可传世的珍品绿玉杯四分五裂,碎了一地。
他心里直打哆嗦,那是素日里圣上常用的几只杯盏,却被盛怒中的皇帝随手掷碎。
圣上这是,又梦魇了。
说来也是奇怪,从开过年正月里,圣上就莫名添了这么个毛病。
先时也只是睡不安稳、多梦易醒,后来就慢慢发展到夜半惊梦。
近来更是常有深夜里忽然惊醒,圣上便起身下榻,直坐到天明,不肯再阖眼的情形。
吴实禄急得嘴上都起了燎泡,想劝一句皇上召御医看看,却被昭元帝一个轻飘飘的眼神吓得冻结在原地。
这些日子,他们这些守夜的宫人哪个不是吊着胆悬着心,唯恐哪天就触怒了睡不着的皇帝,莫名送了小命。
吴实禄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但今天的圣上,却与平日里梦魇惊醒的皇帝截然不同。
他打小儿进宫,就跟在皇帝身边,从圣上还在襁褓中起,一直跟到了现如今。
他的义父兼师父,从小就提着耳朵教训他,他这条命,只要还喘着一口气,那就得爬起来伺候主子爷,这一双眼珠子,只要没闭眼,就得一直不错地跟紧了皇帝。
这话他记了一辈子,也做了一辈子,不客气地说,便是先帝爷和太后娘娘加上,恐怕也不如他了解圣上。
昭元帝就是吴实禄头顶的天,但主仆这样长久的相伴,在他心里,自然对皇帝是敬大于畏。
但今夜里,他听见圣上起了身,像往常一样就要过来服侍,却没想到刚挽起床帐,圣上就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那一眼就让吴实禄跪下了。
那是一双历经沧桑世事,无情又倦怠的眼睛。
吴实禄的骨头里一片冰冷。
皇帝看他的那一眼,就好像看一个陌生的死人,又好像在看一只打扰了他清梦的蚊蝇。
他后知后觉地从尾椎骨直涌上天灵盖的恐惧。
简直叫他怀疑,面前坐着的,不是自己日日相伴的陛下,而是一尊被供奉在神龛中数百年睥睨众生的神像。
好在不过片刻后,这种异样的感觉就退去了。
昭元帝定睛瞧着吴实禄,从梦中醒来的嗓音还带着一丝暗哑,却说了一句出乎他意料的话:“取面镜子来。”
吴实禄赶紧磕了个头,一句话不敢多问,亲自捧了一面龙纹宝镜,跪在榻下,双手递到了帝王面前。
昭元帝一垂眸,寝宫中燃着的烛光幽暗,在镜中映照出一张超逸绝伦的脸,过分俊美,又过分年轻。
镜中人分明就是他自己。
但却是,他二十多岁时的一张脸。
他的目光转向战战兢兢跪着的贴身太监,看惯了那张老脸,骤然年轻了这么多,他都有些不习惯了。
昭元帝问道:“今日是何年月?”
吴实禄不知道圣上为何突然问出这样古怪的问题,只能惶恐地叩首答道:“禀圣上,今日是十八年二月二十七。”
昭元帝轻轻地笑出声,原来他,一觉醒来,重回到了二十六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