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云继而将月再一次遮住。 她惊觉异样,一点点回过头去。看到了不知何时,背后多了一柄稳稳指着自己的长剑。 距自己的脖子,不过半寸。 她余光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想起来,他走路素来是无声无息一如鬼魅。 那个人的眼中毫无波澜,如同一潭死水一般空寂。她早该想到的。为什么,为什么没能想到呢。这个人,她本就从不曾真正看透过。 林中幽冷,刺骨的风吹拂起三人的青丝,吹过子婴握剑的手,吹过元儿眼角的泪,也吹过,扶苏安详沉睡的容颜。 她放下扶苏的手,站了起来,面对他锋利的剑刃毫无惧色。 “你为何会在这里。” 元儿看着他的刀缓缓放下。子婴越过她望见身后的扶苏,以及他卷起的袖子,面色微变。 “你骗我。” 他从未看过她如今这般模样。确切地来说,他从未想过,她也会哭得如今凄清无助。她是趾高气扬的相国府的元姑娘,她是傲然自若,目空一切的李玑珥。 他看到她握上了腰间别住的剑柄,眼中暗光一闪,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便只能出手快速拦住斩下的剑刃。 “李……玑珥……”子婴微咬牙手下使暗劲,眉头愈蹙愈深,“你不要忘了,你是谁的女儿。” 她却不再同他多讲,另一只手握上腰畔,他瞥见那短匕,便急速后仰,刀锋从他脖子前处疾然擦过,割断他鬓角几根发丝。 她出手如此果决,是真的想杀他。 足下一扫,他收刀一跃而起纵身踩在枝桠上,她却随之一跃,自下而上以短匕一蛮削,生生将他所立的枝桠削断,他以左手勾住上头的细枝,勉强悬于树上。 哗啦一声,一截树枝落在地上,散落一地青叶。 子婴晃着身子,翻身一跃而上立在更高的枝桠间,隔着层层树叶望着更低处的她。 “李玑珥,你可清楚你如今在做什么。”他的眼微微眯起,“你要背叛相国府吗。” “不,我想要的,只是杀了你而已。”她的声音低沉,将刀刃反手而握,微蹲下作势又要向上纵跃,他却也不再闪躲,待到刀刃近了才略以侧身避开,掐准了时机一把扣住她的手腕一扭,她不得不一个翻身,尔后手腕又被一推一折,刹那间痛极了,失去了知觉。 哐当一声,手中的长剑落地。 一时未立稳,他便伸出手扣住他肩膀将她扶住,却忘了她右手上还握着一把薄如蝉翼的短匕,刹那间寒光乍现,划破他的手臂。 而她也从高处跌下,在地上滚了几圈,翻身吐出了一口血来。 捂着渐渐有了知觉的右手,抬起袖子擦了擦嘴角的血。抬眸望着高处的子婴,眼中光芒比手中染血的刀刃更为寒冷。 子婴手臂上的伤口汩汩淌着血,顺着手低落下来,恰巧落在她仰起的脸上。 “你以为杀了我,你就能嫁给扶苏了吗。”子婴的眸光,也渐生了寒意,“还是你以为,杀了我,扶苏就可以得到天下。” “荒唐……” 她忍着胸口的阵阵闷痛,站了起来,道:“简直是太荒唐了。” 见她还欲拾剑,他从枝桠上一跃而下,一脚踢在剑柄上,剑身飞掠而出没入远处的树干上,树干被穿透,叶儿纷纷落下,惊起几只鸟雀。 “就算你……想要争夺天下。为何,偏偏要来算计于我。我不过是相国府的九女儿,我不过……” “你和李由是伶芫所生。李斯一定会把这世间一切他所能得的尊荣,都给你们兄妹。” 她的眼神渐凝住。 ——元儿,你是为父最疼爱的女儿。无论是什么,只要是你看上的,这世间任是谁,也同你争抢不得。 喉头一阵腥甜翻涌,被她压下,嘴角却依旧溢出了一丝血迹。 她抬袖,再轻轻擦了去。 “我再……认认真真地问你一次。如若,你心底还有半分磊落,是个敢作敢当的烈性男儿,便如实地回答我。” 风吹散她周身的血腥,她单薄的身子竟似将被风吹倒一般。 “九年前,易水河边救了我的,到底是谁。” 她身后,扶苏挽起袖子的那一只手,手臂上三寸处的伤疤如此刺眼。 他却无言,只是蹙着眉。 她从未认错过人。 从一开始,她便是对的。 易水河边,少年如雪纯净的笑意。她将自己装作齐人,他却丝毫不在意彼时秦齐交战的嫌隙,依旧毫不犹豫地救了她。她打翻他给的食物,病好后也只是想着逃跑,他却追她几里只是为了怕一个素昧平生的孩子迷失在荒野。她打落他手中的火把,烈火灼伤了他的手臂留下一道可怖的伤痕,但他却依旧解下自己的披风盖在她身上,送她回了可以遮风避雨的木屋中,为了怕她不安而再一次逃跑,自己衣行单薄地走了出去,消失在漫天大雪里。 会傻到这个地步的人,这世间会有几个。 不过一个扶苏罢了。 “那好,我换一个问法。你手上的这道疤,是怎么来的。” 他终究缓缓闭上了眼,如同叹息一般走近了,防备着她,却也抬起手替她擦去脸上的血渍,拂落她发梢的小雪。 “三年前,你我相遇那一日,我曾尾随你到了茶馆。” 她的瞳孔缓缓放大。 三年前的那天。她与胡亥本是设计王芷衡,想要夺了她的名节,此事未果,反被扶苏撞破。 “我明白了,所以扶苏那一日……会赶来得如此凑巧,也非偶然是吗。”她的手紧紧攥起,紧咬着牙,几乎要将其咬碎。 他却依旧沉默着。 “你偷听到了我的秘密……你知道了我与长公子间的渊源——臂上三寸,烈火灼痕。” 那一日,岑千秋被捕后,他便回了客栈,自燃火把,灼了一道伤疤。长久以石木灰覆之,伤口愈合得更慢,而疤痕之色更深,如此一来便看似数年前的旧伤一般无二。 他与长公子的眉眼长得的确相像,可如今看来,却是形似而神不似。 扶苏眼眸如初春旖旎的朝阳,熹微温暖。而子婴的眉眼,却如寒冬萧瑟的冰雪,从里面只能看到一片森然空寂。 一开始,她根本就无法从子婴的面容中,看出长公子的影子。 若非他有意仿之扶苏的神态,她只怕一生也看不出,两人相貌究竟有何相似之处。 李玑珥极伶俐的人。只要揪住了一处,便能顺藤摸瓜地想通很多地方。而今,她想得越多,却只觉得周身越冷。 “你与扶苏本就绝无可能。这你应该明白。” 听闻此话,她却痴痴地笑了起来,看着他,道:“当真绝无可能吗。” 他面色一沉。 “你就是怕失了相国府的助力,你怕我真的会嫁给扶苏。若届时木已成舟,父亲大人兴许会因爱女之心而有所动摇。公子,我自己的性子我最清楚,如若不是你插手,两年前会嫁给扶苏的,只会是我李玑珥。”她的指甲深深嵌入手心,几乎要掐出血印子来,“若不是你骗了我,我无论如何,也不会甘心放掉这个人。” 他眼中暗光迸射四溅,犹如折断的刀刃一般锐利。 他走近了一步,扣住她手腕抬起,她一步踉跄靠近些许,便看到他阴郁的眸如朔月之夜。 “你想嫁他,他呢,他可愿娶你。” 她胸腔内郁结,一时间竟顺不过气来。 “你以为天下就你性子最倔,难道你忘了,扶苏为何今日沦落到流放北境的地步。”他冷笑一声,声音渐沉,“李玑珥,我纵是骗了你,又何曾对你有半分亏欠,竟还惹得你,对我起了如此杀意。” “你莫要忘了,你和我行过六礼,拜了天地。”他手劲渐大,掐到她伤处,令她冷汗沁出,“此生此世,你便是我的妻。” 他斜眼瞥了一眼她身后的扶苏,握剑的手一转。 剑刃反射出一道明晃晃的光,直往扶苏刺去。 铛地一声,剑刃在即将刺穿胸膛时被截下,子婴收剑退了几步,看到执剑立于扶苏面前,背脊挺直立若青松的蒙予白。 “四白!”李玑珥悬在嗓子眼的一颗心,终于放下了点。 “我为陛下亲封少府蒙予白,承陛下令,护卫长公子安然抵达北境。不知阁下是何人。” 子婴眼风淡然扫过身侧的玑珥,刚想出手拽住她,她却如一阵风跑到了对面人身侧。 “元儿。带着长公子走。沿着西南方向再走五里,是我叔父蒙毅昔日部下所管辖的河东郡,我已有所安排,你将这个给他们看便可。”蒙予白扯下腰侧的玉符抛到她手心。 “你真的以为扶苏再无成为储君的可能吗。如若不在途中将他杀之,待到他入了蒙恬掌兵域内,再想下手可就难了。”子婴声音猛地扬起,眼紧紧地盯着李玑珥,“且不论咸阳城中局势如何,蒙恬手握三十万兵马,只要他想反,扶苏随时都可能拿下帝位。一旦扶苏成了皇帝,蒙恬握了兵权,你可想过你的父亲大人会落到何等境地。” “李玑珥,我因何骗你,你难道想不清楚吗。一旦扶苏得了天下,与他共享的只会是王家的女儿。但我不同。我说过,无论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 蒙予白眉头轻蹙。 李玑珥搀扶着扶苏,没有作声,可也停住了步子。 “你想要的天下祥和,扶苏能给你,我也能。” 可她却用如此单薄的身躯,架着扶苏决绝地往密林深处走去。 头也不回。 深知不妙的子婴陡然提剑意欲拦下她,却被蒙予白堪堪拦下。几番交刃,竟是纠缠得难分上下。 “李玑珥你站住!好,你听着,我会保扶苏一命,但你不能将他送入北境,绝不能将他交到蒙家人手中!” 她的脚步停下,微微侧首过来。 “我们各退一步,也好让事情有个转圜的余地,再行商榷。”子婴见她似是有动摇,似是松了半口气。 却听她的声音幽幽从林间深处传来。 “从此往后,我再不信你。” 她的身影消失在幽暗的林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