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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相公走了,甚时再回来

镜前,脸照在镜子里,腮颊觉得热乎乎有点发烧,镜子里面,一张比海棠还红的脸庞,仿佛被春雨浸过,流溢着明润的光彩!

她面对妆镜,慢慢想起五个月前的那个春宵的初夜,自己的梳妆人——他,就在这浣花楼上的兰室内,那声音,那气息,恍惚犹在眼前……

那时候,她也是如现在这样,面朝着妆镜,在慢慢梳理着发髻。突然铜镜里映出一个淡淡的美男子的脸庞,他的眼睛正火一般地盯着她。

她一慌,手从发髻上落了下来。但她很快又镇定了,姗姗地转身,面向冒襄,垂着首,鬓发半掩了面,一边施礼,一边柔声道:“可是量公子吗?”

冒襄惊喜地道:“闻姑娘曾染贵恙,小生冒昧,特来探问。”

“奴家贱体偶然不适,无太妨碍的。”圆圆用手推一指红漆四仙桌旁的楠木圈椅:“公子请坐。”

“请问校书芳龄几何?”他开始大胆地望着圆圆,不象刚才那样局促了。

“十七一…”他喃喃着,眼里放出的光使人觉得发烫。“一缕飘柔的彩云,一朵刚刚被春风吹绽的桃花,一种神与色溶合在一起的流光溢彩的艳香……”他一直这样自言自语,不知是说话还是在作诗。

他看着她的脸,她的全身。她当时穿一件时兴的浅绿绣花茧绸背子,下衬一幅柳黄色八褶顾绣湘裙。当她移动着轻盈的莲步走过他身旁时,他象有点站不稳,晕眩得几乎倾倚在她身上。

那时,绿蝶走了进来。她把冒裹推坐在椅子上,又把托盘里的点心果子摆好,然后正对着冒襄看了一眼,小步匆匆地微笑着下了楼。

在烛光中,冒裹看到了这间精雅的闺房。

朝南的棂窗上垂了湘帘,黯淡的月影透过帘隙,被筛成碎玉般的光斑,静静地洒落在地上、墙上和绣锦帐幔上;窗下靠边是一张琴台;对面的楠木条儿上,有一对青色宣化窖瓷花瓶,里面插着几枝鲜花,散发着有点野味的清香,靠里面墙角处,是一架构制雅观的小八宝橱,橱的下层放着唐彩、商鼎等古器珍玩,上层是几部函装的书籍。

另一边套间的门口,也垂着帘子。

在对门一架菱形妆镜上边的墙上,挂着一幅赵松雪的《湘夫人图》。

图上的湘夫人,裙裾飘拂,姗姗于云水之上。他看了,似乎很兴奋,却没有说什么奉承的话。

“奴家风尘陋质,何劳公子顾?”圆圆这样说着,瞟一下神思飘忽的冒裹,想知道他在寻思什么。

他回过神来,望着圆圆送过来的眼波道:“姑娘虽然出自青琐,但艳质玉心,足使小生倾慕不已!”

圆圆有意问道:“听说冒公子来苏州是专为寻访小宛妹妹的,不知可曾见过?”

他未曾想到圆圆会提起小宛来,象被冷冷地推了一掌似的,身子一动,然后吞吞吐吐地说:“小宛的名字我是在南京听侯方域他们说的,其实我并没有见过她,我这次也不是专为她而来的。”

“可是,说不定小宛妹妹却在时时念着你哩!”圆圆微笑地看着他的表情,象在欣赏一只做了错事而又驯服的小猫儿。

“这……我却不知道……我也没有心思去想这些。”他的声音显得很不愉快。

“这是奴家随便说说,公子可不必介意!小宛妹妹不管论品貌还是才艺,在我们姐妹行里是数着的。奴家的意思是,如果小宛有意于公子,公子可不要错过……不然要后悔的。”

他着急地道:“姑娘,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冒某非登徒子之辈,有什么后悔不后悔的!”

“难道公子如此,不食人间烟火吗?那么,公子来这青楼又有什么意思?”

她见冒裹那种尴尬的样儿,不觉生怜。冉冉起身给他倒上一杯香茶:“公子喝茶吧——奴家被弃风尘,供人笑助,公子能真心怜悯我们,实在感激不尽!”

未料到,他接茶杯的当儿,顺手抓住了她的手。圆圆没有动,只是俯首望着他那有力的手,颤颤抖抖地抓在她的手腕上,热辣辣地紧;想抽回来,却觉得没有一点儿力气,心在苏苏地发战;这被紧紧握住的手臂好象已不属自己所有。

在恍惚中,她的两只手已移到了他的腮上、唇上;手背和手指摩擦着他的眉毛、眼睛,最后被他用牙齿轻轻地咬住,吸吮着那尖细柔滑的指尖。

他离开坐的椅子,移到圆圆身边来。他象是怕沾乱了她那颤悠悠的发髻,只是用手抚着她的脖颈,另一只手揽着她那绵软无力的腰。

他扳起她的脸,她第一次觉得脸上烧得发慌,只好闭了眼睛,却禁不住眼睑频频搐颤,一汪渐渐漾出的泪水,羞急地在眼内来回涌动……然后,她缩着身子,吃力地摇着头,发出微微的只有自己才听得到的一声叹息。

“公子……我弹琴你听,好吗?”“我不听!”

“那,我唱曲你听……”

“也不听!”

“那……你坐到椅子上,好吗?”她仰视着他那好看的脸。她眼睛里的潮水终于越聚越多,汇成一颗颗饱满的泪珠,簌簌地滚落了下来,滴在他的手背上……“可以吗?”他这样问。

圆圆迟疑地摇摇头:“不……奴家不愿意这样。再说,公子头一次来,勿要太急。你明天再来,好吗?”

第二天,圆圆新换了一身桃红色襦裙,被烛光映着,自觉轻得如一缕彩云。

他一来就用眼睛紧紧盯着圆圆的身子。

圆圆倒满一杯酒,捧到他面前,陪他同饮起来。

圆圆有点醉了,他却仍是一杯接一杯地吃下去。

她看着他吃酒时的动作很好玩儿,就“咯略”地笑起来。他似乎有点不好意思,不吃了。

圆圆去取过箜篌琴,为他弹奏《平沙落雁》。这是她最熟练的一艾曲子。那跌宕起伏的音律,时如秋风凌厉,时如平水静沙。他象被这乐曲的氛围陶醉了,连连嗟叹,身子摇晃不巴。

弹完《平沙落雁》,她又用弋阳腔唱了一段《红梅记》中的曲辞,便把琴放回原处,向他深深吁了一口气,道:“奴家的全部艺技都使出来了,公子不会见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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