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的病理报告出来后，我接到医生的电话留言：癌块是6.3厘米长，边缘一毫米，可能需要放疗。

我倒吸口凉气。当初我决定要全切时，一个主要原因就是想避免放疗。我对放疗有着本能的抵触。不仅因为它的副作用，更重要的是，放疗会时时令我想起当初在医院放疗病房陪伴妈妈那几个月的哀伤和绝望。

现在乳房已经全切掉了，竟然还要放疗。我跟谁讲理去？

我打电话给放疗医生。医生说他也在犹豫，我这病例属于可做可不做的。他们会在三天后集体开会讨论。我心里盼着医生们说不。但我明白，即便他们说不需要做，也不意味着那就是正确的选择。

周密的态度很坚决，“应该做。只要能减少复发风险，宁可多做也不要少做。”

“你真愚昧。知不知道有多少癌症患者死于过度治疗？”

“不就是放疗吗？过度了又怎样？”

“伤身体啊。好细胞坏细胞一起杀。”

“好细胞被杀掉了还会长回来。最重要的是要把坏细胞杀光。”

我不再跟他吵。我决定听医生的，自己不做选择，以免过后翻来覆去地懊悔自己选错了路。几天后，我接到通知：需要放疗。而我要去的放疗中心在八十英里外。

放疗中心是个全新的建筑。候诊大厅挑高，占了两层楼，墙上有两层巨大窗子。瞧这占地面积，难怪建在这么偏远的地方。宽敞明亮一尘不染的大厅里摆放了许多高大的绿色植物，隔开一排排淡橙色、淡绿色、淡黄色宽大软椅。这里完全不同于我记忆中拥挤嘈杂的放疗区。病人也不同。多数人面带微笑、神态平和。没有抱怨声，更没有人表现出悲伤绝望。如果不是我知道这里是干什么的，实难想象大厅里等候的人都是癌症病患。

第一次去跟医生谈了治疗方案：每周去五次，连续五周。每次放射时间只有三十秒钟，而往返路上要用三个小时。我心里叫苦不迭。我一向不喜欢开车，尤其是一上高速便会特别紧张。开一个小时下来就觉得快累趴下了。可现在，要每天开三个小时！除了忍耐，我还有选择吗？好在这个忍耐是有期限的。

有一天在更衣室，我忍不住跟一位中年妇女抱怨每天来治疗的路上往返要花三个小时。她说：“哦，你住的算近的了。我住的地方太偏，每天路上要花五个半小时。”

“五个半小时？”我惊道，“你就这样天天来回跑？不能在这附近找个临时住处吗？”

“不行，家里还有三个孩子呢。”她微笑着说。

那一刹那我感到惭愧，更感到幸运。不少人比我的车程长，还有很多人已经做过化疗，更甭说我只是零期。与她们相比，我是何其幸运啊。她们都能微笑面对，我怎么好意思抱怨。

有一天，沈昕打来电话说她的一个朋友刚刚诊断出乳腺癌。他们夫妇都很焦虑。她说看你得病后的心情一直不错，能不能给他们一些安慰？我爽快地答应下来。

电话打过来，是那位丈夫。他讲了几句他太太的诊断，便开始抽抽嗒嗒地低声哭起来，“这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呀？两个孩子都还那么小。”

他的哭声吓了我一跳。这事儿真的有这么严重吗？我说：“照常过就好了。治疗后一切都会恢复正常的。你太太是一期。这么早发现治愈率接近百分之百。你们不用担心。”

他又问了许多治疗的细节。我一一解释，劝他不要想那么多，不要自己吓自己。他突然问：“如果手术时切错了，怎么办？”

“什么切错？”我一愣。

“就是把健康的一侧切掉了。”

我忍不住笑了。看来他们太紧张了。我安慰道：“不会的。手术前会在病灶上涂上记号，那时候病人是清醒的。”

电话打了一个半小时。放下电话，回想一下刚才那位丈夫的担忧和焦虑。也许这才是得病后的正常反应吧。我的反应不大对头。哪有人在得知要切除乳房后开心大笑的？怎么好像突然间我这个悲观主义者一下子变成了乐观主义者？

最后一次放疗结束，我走出治疗中心。阳光明媚灿烂，我的心轻松得像是要飞起来。好可爱的天！以后再也不用来这里了，这场煎熬终于结束。更让我开心的是，我竟然完全没有像之前担心的那样沉湎于痛苦的回忆。我已经彻底从那段悲伤中走出来了。

看吧，再讨厌的事，再痛苦的过程，忍忍也就过来了。

尼克知道我生病后，写来电邮说他和南茜想来家探望我，也让我看看他们的龙凤胎。他说他们会从餐馆订几个菜带过来。我回信说，欢迎你们来，不用带菜，我可以给你们做中国饭。

周日他们来前，我和周密一起准备了海鲜炒乌冬、四喜烤麸、焖扁豆、地三鲜、凉拌菜，主食是包子。

他们还是带来了几个餐馆菜。我把他们带来的菜放进冰箱，跟南茜说先来尝尝我的手艺。

两个小宝宝精力旺盛不停地到处跑动，尼克和南茜要照顾他们，都没法消消停停地坐下来吃饭。有两次我注意到南茜的筋疲力尽的神情。他们夫妇年龄都不小了，带两个淘气的幼儿真不容易。南茜说，尼克是个好爸爸，也是个好丈夫。白天他们上班期间请了个阿姨来照看宝宝。晚上他们俩轮流带孩子，晚上十点到凌晨四点是南茜的班，尼克从凌晨四点带到八点。

“太辛苦了！”我说。

南希说：唉，累的不行时，我哭过好几次。也算挺过来了。不管多累，有孩子还是好。

尽管我们没法深聊，但房间里弥漫着尼克夫妇带来的温馨和孩子的欢笑声，让人开心。

吃完饭，南茜说：“这些菜真好吃。我们从餐馆带来的那几个菜都是平时喜欢吃的，今天没顾上吃。光吃你做的这些就好饱。”

尼克也笑着说：“来之前，我们都有点担心你。看你现在这样子，我们就放心了。”

我说：“谢谢你们过来看我，我真开心。”我把脸转向南茜，“要是不介意的话，你们把带来的菜带回去？”

南茜问：你肯定？

我说，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