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彦面色发沉:“正是因为林氏大度识体,才要更敬她,重她,怎还能因此轻慢了她?” 他想到昨天晚上林若青还和自己说供冰的事儿,她那样事无巨细又小心谨慎,可旁人呢?他母亲现在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陈彦就有些为林若青痛心。 陈李氏却不以为然:“女人以夫为天,她如今嫁进陈家,就是陈家的人,自然要先为陈家考虑,要为你考虑。” 母子两人正说着,外头忽然响起婆子的通传声。 “少夫人来了。” 林若青今天特意起了个早,踏着点过来,果不其然陈彦还没走。她再看陈彦和陈李氏的脸色,便也知道两人前面大概在说什么。 林若青垂眸,福身先给陈李氏问了安,而后才转向陈彦,是个笑吟吟的模样:“没想到今天和爷凑到一块儿了,原本以为起了个早也赶不上的。” 陈彦见了她,方才敛了敛面色。 陈李氏得了如意的恳求,此时脑子又一门心思在了保下这头一个孙辈,说她脑中是一团浆糊也不为过。她见林若青乖乖立在下面,干脆越过陈彦,直接对林若青开口说:“若青,我有一件事要同你商量。” 林若青满脸懵懂,语气恭敬:“母亲请说。” “娘,”陈彦开口,立刻被陈李氏接下去的话给打断了。 “是你们院里出了点岔子,如意有了身孕,我想呢,还是让她生下来,你怎么看?” 林若青吃惊地睁了睁眼睛:“如意有了身孕?” 她的目光从陈李氏身上掠到陈彦脸上,心里便对母子两人各自的想法有了数。 “是,”陈李氏放缓了语气,殷切地对林若青说,“这事儿呢,是有几个不妥的地方,不过我想,你这孩子是很懂事的,能容人,况且这孩子不论男女,生下来都是养在你的名下,我想都是一样的,毕竟子嗣是最重要的。” “子嗣是最重要的,爷的孩子自然就是我的孩子,”林若青说着点了点头,她眼见着陈李氏的眼睛亮了起来,便接着往下道,“但媳妇觉得,这事情并非母亲考虑的这样简单。 其一,长幼嫡庶这些老祖宗定下来的规矩与此事不合,如若是传了出去,外头有人说媳妇管不住自己院里的人也不算什么,只怕总是有人要说到爷的头上,将他污成不把规矩礼数放在眼里的张狂之徒,有辱陈家门楣。 其二,吉祥与如意都是喝着药的,现在她擅自停药有了这孩子,这是她的心思,用了这样的心思,是踩在爷的头上,眼里全没人了,再让她生了府里的长子……” 话说到这里,没一句是为了林若青自己,全在一个“陈”字上头,将陈李氏说得语塞。 陈彦开口对陈李氏道:“正是林氏说的这个道理,母亲要想清楚些,莫要让人笑话了去。” 林若青上前扶着陈李氏的手,宽慰地对她笑道:“爷也要体谅母亲的心情,她是为了陈家,不过是走了个弯路罢了,母亲莫要忧心,来日方长。” 她脸上笑着,心里却漠然极了。这个时代的女人,有时候让林若青觉得实在可怜,有时候又让林若青觉得实在可恨。 到了这里,陈李氏才彻底转了回来。林氏才十六岁,又才嫁进来几天,往后日子长了去了,现在有什么急的? 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而后拉着林若青说:“是我糊涂了些,好在你是个聪明孩子。” 陈彦在旁边看着林若青,原本阴沉的脸色已经彻底缓回来了。 “那你看,如意怎么处置?”陈李氏问林若青。 林若青低声道:“无论如何,惩戒得有,只是要怎么惩戒,媳妇还看母亲和爷的意思。” 陈李氏点了点头:“这孩子是不好留下来了,一会儿你回去让大夫给她开一副药吧。” 这孩子是要打了的,林若青问的是这孩子打了以后要有什么惩戒。惩戒有大有小,如意犯了这样的事,便是逐出乐安院都没二话,可照着陈李氏的话说,便是这么含混就带过去了。 林若青又看了一眼陈彦,见他没说话,是个默认的意思,她便也应了下来。没得他们母子两个做那面慈心善的好人,她却要张牙舞爪起来。 夫妻两人一块儿出了松陵院。 此时的太阳已经升了起来,斜照时被高墙挡住,落下一大块阴影。林若青走在阴影里,没有说话。 陈彦见她沉默,以为她是在怪他,思忖片刻还是开口:“如意侍候我多年,她从前也是磊落的性格,这事也兴许是头几个月给药的时候出了岔子……” 林若青闻言转头看向陈彦,她满眼讶异:“爷以为我因这个在心里有了龃龉?” 她温和一笑:“这事儿从母亲,从爷那儿,我都懂,一是子嗣为先,二是旧情要念,都合乎人之常情,我方才只是在想,这天气真热,也不知道热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林若青说着这样体贴的话,陈彦是高兴的,但他隐隐又觉察出一些若即若离来,心里便有些不安稳,然而到底怎么个不安稳,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丫头婆子们跟了一路,终于在游廊的台阶下面又分了开来。 林若青停在原地目送着陈彦往二门走,而后她抬头又看了看天色,时间还早,动作要是快点,她说不准能在午饭前到妙光山。 乐安院里静悄悄,连蝉鸣都听不见一声,只有墙角几朵牵牛花热烈地开着。 郑嬷嬷从如意的房里出来,在廊下没站一会儿,就听见院门口传来了动静,是林若青回来了。 郑嬷嬷远远看着院门处避着太阳走进来的林若青。她穿着一条水粉色的罗裙,腰肢盈盈一握恰到好处地被裙身勾勒出来。郑嬷嬷还没来得及多看,林若青似有所感,往她那边看去。 郑嬷嬷连忙小步迎上前去。 大夫与林若青前后脚到,拎着药箱气喘吁吁。 郑嬷嬷见了大夫,脸色立时变了变。她上前露出点笑来,而后迎着林若青进了院里。 林若青走到廊下没太阳的地方,这才站定,转头对郑嬷嬷道:“大夫是来再为如意诊一诊的,一会儿开了药方,让下面的人立刻煎了。” 听了这话,郑嬷嬷立刻明白了大夫要诊的是什么病,要开的是什么药。她有些犹豫:“老夫人那儿……” 林若青也不恼,只说:“这事儿是老夫人的意思。” 郑嬷嬷连连点了头:“奴婢知道了。” “有劳郑嬷嬷看顾这院子里的事儿了,我年纪到底小,这院子里的事情大多我又不知道,有你这样的长辈指点是最好的。”林若青的话是客客气气的,可落到郑嬷嬷耳朵里,却是让她浑身一凉。 她原是松陵院的人,是陈李氏身边的老人了。然而她在这府里再有资历,也哪里敢去当林若青的长辈?这话无非是林若青反过来敲打她别越矩了。 郑嬷嬷又想到如意有身孕的事,她没有头一个告诉林若青,而是去告诉了陈李氏。少夫人表面没说过什么,心里却不会不在意。郑嬷嬷心里一下有些清醒过来,她是陈李氏身边的人,可现在已经在乐安院里。如果说林若青是个好拿捏的还行,只是现在看来,是自己轻视了她。 林若青的言行举止说话做事拿捏着的分寸,哪里透出稚气了?便是如意有了身孕这样的事,昨天老夫人还笃定要将这孩子留下来,可她今早不过是去问了个安,回来便有了这样的结果,谁还能说她简单? 再看陈彦,不光郑嬷嬷,这整院子里的人谁都瞧得出林若青入他的眼。陈家的后院后面几年终究是林若青做主,若她还能拿捏住陈彦……她的儿子可还在陈彦手下做事,往后是个什么前程,可不是由老夫人定夺的。 郑嬷嬷想到这里,心里已经惊出了一番冷汗,即便是还没有完全倒戈,却也剧烈动摇起来。 她张了张嘴想就刚才林若青的话解释一番,然而林若青已然转身回了屋里,没给她任何说话的机会。 林若青进了屋里,便对翠竹和扶柳说:“稍微收拾一下,咱们一会儿就去妙光山。” 翠竹眼睛立马亮了:“真的啊?” 林若青瞥她一眼:“我骗你作甚?” 翠竹嘻嘻笑着福了福身,转头跑了出去。 刘嬷嬷听见要出门,却是有些意外:“这事儿小姐和爷说过了?” 林若青道:“等出去了再让人和他说。” 刘嬷嬷听了觉得不妥,正想往下,却听见外面传来了一阵哭喊声,由远及近向着主屋这边来。她立刻转身走了出去,要看看是什么事儿,结果还不等跨过门坎,如意泪流满面到了门前。 刘嬷嬷见她这样子,很看不过眼,再看如意没头没脑还要往房里头跑,立刻拦住了她:“莽莽撞撞往里头冲像什么样子?” 如意干脆就在门口跪了下来,高声冲着里头说:“少夫人,请您容我生下这个孩子!” 院子里的人都被这惊诧的一幕吓了一跳,他们再往屋里看,只见林若青面色冷清地慢慢走了出来。 林若青站在门里,并不看如意,她转头问郑嬷嬷:“药在煎了没有?” 郑嬷嬷连忙说:“已经让人去抓药了,一会儿就好。” 如意仰着头泪眼婆娑地望着林若青,重复又说了一遍:“少夫人,请您容我生下这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