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奶奶送到门口,以为她感兴趣,便给她一一介绍。
“这几张照片都挺有意义的,就是都挺老了,柜子摆不下,好几次想换新的,霍钦挑来挑去就是哪张都舍不得换。”
宁佳书端详了好几分钟,直到霍钦发车,才匆忙与长辈挥手道别。
回家途中,宁佳书开口道,“你妈妈原来不喜欢我啊,我上次都没看出来。”
气氛有些沉默。
霍钦隔了好几秒钟才减速,将档位挂回档,车停在路边,侧过身来面对她。没有像别的男人一样安慰一堆套话,诸如怎么会呢、你别瞎想……只是沉声开口,“佳书,这是我要解决的事。”
男人的唇线抿紧,显得有些严肃。
“真的很抱歉,我原本以为他们都已经接受了我的态度和意志,但是现在看来,也许是我表达的还不够明确,贸然把你带回家,让你受了委屈。”
“也没对我怎么的。”宁佳书往后一靠,“她们这不是挺礼貌的吗。”
“但是你不开心了。”
世上大多数的男人都无法敏感地察觉女人间相处的机锋,尤其在信任的家人面前,警报阈值更是会被潜意识调得无限大。霍钦也是个工科男,他也许没有察觉到那些微妙的细节,但他能感觉到,宁佳书不开心。
这种不开心不需要问为什么。
因为只要人和人之间的成见没有消失,礼貌再好,被偏见对待的人,也总能尝出不开心的滋味。尤其是佳书这样细腻又骄傲的人。
宁佳书默不作声解开安全带,霍钦原本以为她是生气了要下车,心头一跳,谁知她竟是探身把头埋过来,紧环他的腰。
“你说的对,其实我本来不高兴,但是出门那会儿,我忽然不在意了。”
她在玄关那些相框,看到了一张俯拍西南威尔士蜿蜒的海岸线。
她确信照片是那年在西澳学飞,她和霍钦恋爱后第一次生日,两人一起横穿南澳时拍摄的。
因为同样的景色她见过,照片里还出现了assna182的半边机翼,蓝天碧海的最右下角,零星露出半个肩膀,披着她还未长到现在这样长的头发。
宁佳书不记得当年霍钦有偷偷拍过这张照片。
他什么也没说过,只是默默把这张照片放在家中触眼可及的柜子上,和家人的照片一同摆了六年。
尽管是在他自己都以为,他已经放弃她,怪她,一辈子都可能没机会再相见的时候。
而宁佳书当年分手,是恨不得把他所有东西都扔掉销毁,不愿再承认这一场失败的恋情存在的。
他会为每一件大的、小的、主观的、客观的,也许根本都不怪他做错的事情向她道歉,只是因为担忧她伤心委屈。
而她鲜少道歉,即便明知自己错了,很多时候却还是担忧自己示弱会因此在相处中落得下风。
宁佳书抱得那样紧,霍钦有些不知所措,手抬到半空,又轻轻放在她的头发拍了拍。
“忽然怎么了?”
宁佳书设身处地把自己换到霍钦的位置,要做得像他这么好,估计都已经累死放弃一百次了。
“我知道你已经很努力了,一定很累吧。”
“不是的,佳书,你错了。”
霍钦纠正,“当你愿意去做好一件事情的时候,无论过程怎么样付出,都只会因为感到快乐。”
爱一个人和付出都是一种能力,这种能力霍钦拥有,而从前的宁佳书一直欠缺着。
临近年尾,又到了申航展开一年一度各种考核的时间,无论空中还是地面,每个工种都揪紧头皮准备应考。
像水上救生训练这种逃生类的考核相比其他需要精神高度紧张的考试,对宁佳书来说,还算起到调节心情、劳逸结合类的放松作用。
宁佳书所在的飞行六部周一在游泳馆考核,搭档的轮候空乘组名单中,也刚好有何西在带的组。
考试开始头一晚,宁佳书回忆了一遍去年的流程,又把申航自己编的水上求生训练考核标准浏览了一遍,觉得问题不大就准备睡了,倒是何西紧张得很,非要宁佳书给她当假人,回忆一下救生员执照操作步骤,甚至有点儿想临时抱佛脚去游泳池练练游泳带人和划救生艇。
佳书当然是无情地拒绝了。
她每每看完书就困得很,路过浴室,就看何西一个人在浴缸里原地划,可惜浴缸尺寸有限,空间不足以让她腿蹬开,做一只真正的小青蛙。
她的睡意有点被何西笨拙的可爱赶跑了,疑道,“你在公司泳池不是练过了吗?”
何西摘泳镜换气,“之前谁知道跟你们六部在同一批,早知道夏图南看着,我就练蝶泳了,现在临时习惯游泳姿势你知道多难吗?”
哦,嫌蛙泳姿势不好看。
何西从前考试一直蛙泳的,动作简单形成条件反射之后不费力,她的脑子同时运行好几件事情容易负载短路。
宁佳书这次是真笑出来了,“我倒还真没发现这是蝶泳,诶,你把浴缸里的水放点儿出去,肩膀出水动作才标准。”
“滚边儿去。”何西淬口洗澡水,从浴缸里坐起来,“情况怎么样,领导一家子对你满意吗?”
宁佳书顿时没了取笑她的心情,偏偏还要手插兜里装作不在乎。
“你觉得呢?”
“那就是不满意喽?”何西张嘴就说大实话,“不过讲真的,我要是霍钦他妈,我不止不想理你,还想和你打一架骂你狐狸精别来祸害霍钦呢。”
宁佳书眼神斜过来,她话到嘴边改口,“……就算打不赢,我还有钱,我愿意给你两千万求你离开我儿子。”
“是吧,连你也这么说。”宁佳书低头笑了一声。
笑得何西后颈发毛:“卧槽,你别这样…不至于啊,我听说霍钦外公外婆从前在部队军衔挺高,一家子领导、大知识分子的,应该还是会自持身份,不至于直接对你发难吧?”
“没你想象的那么糟。”宁佳书叹口气,“我就是觉得,霍钦真累啊,他和我在一起,受了很多委屈。”
何西关掉水阀,目光惊奇地落在宁佳书身上,像第一次认识她一番,盯了她半晌。
“我差点都要以为你被什么东西俯身了,宁佳书,有生之年,我真的没想到,你竟然还能讲出这么有人性的话。”
宁佳书却没有了再和何西斗嘴的意思,背过身,一个人靠墙在地上坐下来。
这样何西就不能看见她的神情,嘲笑她的脆弱。
“可能人太年轻的时候,总是无法明白自己拥有的东西有多珍贵。”
“背负着一个人命运的感觉真沉啊,我从前从来就没想过,有一天会被这样的负罪感压得喘不过来气。我甚至没办法把这件事情对霍钦的父母坦诚,就算他们同意了我和霍钦结婚,我也可能会退缩。”
在许多意义上,其实何西比宁母这个母亲都更了解宁佳书。她立刻领会,追问:“你怕季培风的状况因此变得更糟糕?”
季培风确实有着最好的治疗团队,但心理医生治不好一个不愿好的病人。
这几个月以来,大家都知道了,无论鼓励还是建议,季培风都只愿意听宁佳书的话,随着她探望的次数增加,所有人都能瞧见季培风肉眼可见的正面变化。
她是一个节点,在她之后,季培风的人生不可挽回地离轨走偏,就像盗梦空间的陀螺图腾一样,她的存在,是季培风分清梦境与现实,放逐还是堕落的关键。
何西也没有想到,有一天,宁佳书不敢结婚的原因,从她自己不愿意,变成了渴望却不敢。
何西第一次听见宁佳书示弱,咽喉动了动,却发现自己并没有扬眉吐气、一雪前耻的快感。
“我现在忽然有点同情你了,你比我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