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我看了最早回国的机票,明天凌晨就要走了,还能再陪您十几个小时。”
宁父一愣,“这隔了几个月才刚来,住一晚就要走呀?”
“不是您说的吗,不要在年轻时候胆怯,等老了才后悔今天所做的决定。不想遗憾,我总要弥补做错的事情。”
“那倒也不必这么急。”
宁父开着皮卡带她到农场溜了一圈,越过两座山头,便能瞧见另一面山上,漫山金灿灿的橙子,已经有许多果农在采摘。
这些澳橙树是宁父买下农场的第二年才种下的,前两年虽然也挂果,但数量不多,直到今年,她才第一次瞧见沉甸甸挂满树的盛况。
“农场这个月还蛮忙的,我就买了两台机器做包装产线,一台负责装网袋,到大城市的超市卖,另外一台挑大个儿的装箱出口国内。今年还正好赶上橙子荒,一上市就供不应求,二十多个学生都摘不过来。”
“能赚一大笔吗?”
“看样子是的。”
宁父站在山头意气风发、指点江山的样子,丝毫瞧不出他去年才刚做过心脏手术。
宁佳书下车跟在宁父后头,往那边的山坡散步。
“这两天开小飞机的师父家里孩子病了,正是要紧关口,你既然都回来了,走之前,就顺便帮爸爸给粮食撒一天药吧。”
宁父口中的小飞机,是架农用的轻型机,农场大了,牛羊视察起来费劲,就从别的农场主那儿买了架二手飞机。
这边的农业高度现代化,从播种、打药、到收割,基本所有的程序都有机器操作,其他的事情有专人在管,除去农忙,能让宁父操心的事情还比不上国内做生意那会儿多。
撒药这活儿宁佳书倒不是第一次做,反正晚上再出发去机场也来得及,她便点头答应了。
农药销售是昆士兰本地一所大学的农学院毕业生,配给之前,他已经来农场看过好几遍情况,又仔细告诉她剂量该怎么用。
宁佳书一一记下来,换了条耐脏耐磨的牛仔连体裤,驾轻就熟爬上飞机。
在农场起降不需要非常专业的划线跑道,在白天,一望无际宽阔平坦的田野,温和的风向与天气,让驾驶轻型飞机变成像驾驶自动挡汽车一样简单的事。
摸到久违的驾驶舱操作仪表盘,她刻意不去想的事情也浮上心头来。
申航领导给的假期其实早已经到期了,只是那时候正处季培风试音的关键阶段,公司三番五次催促她结束假期,回国就职,她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只能一再拖延到今天。
最艰难那段时间,宁佳书想过,大不了就不再做飞行员了,反正她的家人都不希望她留在这个辛苦枯燥的行业。
云航被申航合并后,她并没有续约新的劳务合同。
律师告诉她,可以对旧合同提起申诉,除去洛杉矶三个月改装训练的违约金赔偿,她不需要为自己解约支付任何费用。那些钱还不值她衣柜的几个包。
飞机驾驶的高度不算很高,她敞着窗,风哗哗灌进来,耳机的阻隔并不能挡掉飞机旋翼的声响。
从高处俯视地面,视角像极了航拍。
她能瞧见宁父独幢别墅院子里的大片薰衣草和玫瑰花,黑、白、棕不同颜色的牛羊在山脚喝水。边上就是堆满粮食的大储物仓库,以及新建的厂房,那儿还有颗比院子更高、枝繁叶茂的大树。
远方蓝天白云的接壤,是金黄色的田野,土地里还留着上一季刚刚收割过后的冬小麦麦茬。
澳洲有着低至每平方千米仅有32人的人口密度,在内陆的大农场,这个数字还要更低,得天独厚的条件这给了这片土地最安详静谧的田园风光,机械的劳作模式也让人更容易丢开烦恼放空。
宁佳书闷头工作了几个小时,中午只停下来吃了顿午饭,草帽盖在脸上睡了会儿午觉,然后又带着保温杯鲜榨的橙汁上天。
这一次,直等到天快黑时,飞机才落地,滑进仓库门停下来。
太阳落山后天气便转冷了,山脚小别墅的烟囱在冒烟,大概是宁父做完饭,在给壁炉生火。
宁佳书忙完出了一头汗,她精疲力尽,胡乱用毛巾一擦,换乘交通工具,开着皮卡下山吃晚饭。
宁父从上一任农场主手里买来的别墅是正宗美式殖民风格建筑,白蓝相间,门窗对称,十分洋气。不过被宁父在门口一左一右挂了对家乡又大又红的灯笼后,画风便有些迥异起来。
太阳一落山,红灯笼就亮了。
勉强能照清小院子里的景物,别墅院子里停了一辆她从未见过的越野。
宁佳书没有多想,扯掉手套,开门下车。
她得抓紧时间,吃完晚饭洗了澡,还得开车到机场赶回国的飞机。
一边脱鞋进门,一边在玄关喊,“爸,你来朋友了?”
然后立刻,宁佳书闻见了厨房里传来的香味,她已经快半年没吃过一顿中二八经的上海菜,那甜里攥着咸香的肉味几乎在一瞬间窜入她的口鼻。
嗅觉是人类最强大的感官,味道也往往要比场景记忆来得更深刻,更久远,人们能忘记许多事,却往往忘不了熟悉的味道。
宁佳书的动作迟疑着发僵,鼻子瓮动,又嗅了两遍,愣在原地。
她知道,这不是宁父做的饭。
毕竟这香味,宁佳书像熟悉宁母的手艺一样熟悉它。
她在厨房边上瞧了无数次,甚至知道这道菜应该在什么时候放糖,什么时机下醋。
是她的错觉吗?
她扶着门框的手在轻颤,不敢转身,害怕希望落空。
“伯父早上给我打电话,他说你很想我,我就过来了。”
不是假象,不是幻想,霍钦的声音是真真切切在身后响起,低沉温润,和梦境里一模一样。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一瞬间,宁佳书便落泪了。
她能听见脚步在朝自己走近。
来不及切换哽咽的嗓音赶紧大喊,“你别过来,我浑身都是汗,没换衣服也没洗澡。”
拥抱从身后如期而至,在腰上收紧。
“无所谓,我也好不到哪儿去。”
伴随着一声喟叹,似是满足又似怀缅。
霍钦早上接到电话,托同事买了最快飞往昆士兰的机票。
上海没有直达航班,只能在墨尔本转机,到了布里斯班又换乘火车,火车换大巴到镇上,最后花光身上所有的现金,才租到一辆加满油的越野开过来。这一天复杂曲折的旅程也算得上人在囧途了。
幸而他最终还能赶在太阳落山前抵达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