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文堂,书房。
吴奇志坐在一套胡桃色白蜡木书桌旁,愣愣的发着呆。
桌面纹理丰富,色调深沉,如同山水画一般优雅洒脱。上面是一本翻开的《阅微草堂》。
从吃完早饭开始,吴奇志就坐在这里了,盯着这本书页,没有再翻动过。
今日实在无心上衙,已经向衙门请了假。
无论如何,他也想不明白,事情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步了?
那个平阳侯府的世子夫人,还有展少夫人,怎么就忽然来了自己这里?盈儿不是明明已经好久不和她们联系了吗?
汪世子的闲话,传的沸沸扬扬、到处都是,京城里已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这世子夫人怎么还有闲情逸致,跑到自己这里管闲事。
大家都传她豁达通透,懂隐忍,能容人。这才过门多久,汪世子前前后后已经纳了五房姨娘了,据说各个花容月貌、妙不可挡。
更别说为了盈儿那个庶妹,号称红颜知己的,大婚当夜,汪世子都是在她那里睡的,就没进过他正妻的院子。
这个汪少夫人,自己都快无处安身了,还能跑来管别人的闲事?
结婚三年,自己对她方乐盈不好吗?可有过夜不归宿、流连花丛、三房四妾?
要是认真算起来,方乐盈直到现在都无所出,自己可说过一个字没有?
至于欣儿,她是自己的表妹,两人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当初若不是欣儿和她家人的鼎力相助,只靠母亲一个人,是否能坚持供自己都未可知。
这能一样吗?
如果说先来后到,那,事实上,后来的那一个,是方乐盈。
可是自己,还不是照样给了她能给的一切名分。
她是正妻正室,是他吴府明媒正娶的夫人。而欣儿呢,什么都没有,什么也未得到。
即使这样,欣儿也从未觉得委屈。虽然她对自己情根深种,发誓此生只爱自己一个人。
但是她也从没敢奢望过能嫁给自己。
哪怕只是一个姨娘的名分,也从未想过,甚至都不允许自己向乐盈提起。
她只想本本分分的待在这里,安守着表妹的身份,在自己身边,在这府里,安安静静、与世无争的过一辈子,就无比满足了。
这是多么好的一个姑娘啊。
当然,后来事情的发展,确实出乎他意料,甚至完全失去了控制。
但,那不是有原因的吗?
情非得已这四个字,虽不被世人所容,却是这世间至为美好纯粹的情感。
是自己一时没有把控住。
可是作为一个男人,谁还没有擦枪走火的时候呢?
要是换作别的府里,这不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儿吗?
怎么到了自己这里,就成了这样?就好像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儿?
怎么就不能像一个寻常的正房主母一样,放过这件事儿呢?
自己所求不多。只是想让她原谅自己,哪怕这一次,怎么就这么难呢?
大家对自己的那种明里暗里的羡慕,或者说嫉妒恨,取笑自己百年难遇的好福气。什么娶了世家小姐,少奋斗二十年。
又是说方乐盈对自己情深义重,付出一切也在所不惜,以后前途必定不可限量。
自己堂堂状元,难道本不是前途可期的吗?
现在白白背了这不顾廉耻、倚靠岳家、还没过河、就要拆桥的锅。
这憋屈无比的寄人篱下、看女人眼色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自己寒窗苦读二十年,却一脚踩进这个漩涡,到底是值也不值?
有谁知道,自己心里的滋味?
吴奇志沉浸其中、不能自拔,却见明之走了进来,行礼道:“老爷,表姑娘屋里的银杏过来了,说要见你。”
只见他脸色一变,从清晨起来,就没有间断过的自怨自艾,忽然跑的无影无踪,早到了爪哇国去了。
他瞬间升起一股莫名的愤怒,恨恨道:“这紧要关头,她让银杏过来干什么?
还嫌这里不乱吗?
还嫌笑话没看够吗?
就是见了自己,又能怎样?自己又敢怎样?
她虽然被禁足,吃喝拉撒的,方乐盈可一点也未苛待,她就不能忍一时,就不能给他哪怕一点时间,容他想想办法?
为什么非要这么着急,火急火燎的,非现在这个时候,派人过来?
这个银杏,现在到底是谁的人?她清楚吗?现在这个时候,他们还能相信谁?
吴奇志烦躁不已,强忍着骂人的冲动,冷冷道:“不见!”
明之看着他脸色不好,赶紧低下头答应了一声,转身快步走出书房。
却径自走去门口,亲自去和银杏。
昨天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府里就像炸了锅。有门路的,早已跑到夫人面前,表了忠心。只怕自己的动作慢了,被夫人或者身边的方嬷嬷记下来,万一再来个秋后算账,让自己吃不了兜着走。
明之却叫苦不迭。
之前的自己和初瑶,一个主内,一个住在,是这昭文堂跳的最欢的两个人。
而就在昨天,初瑶已经连夜被人拖出去发卖了。
血淋淋的例子,就杵在脑门上,明之早已被吓破了胆。
揪揪如惊弓之鸟,草木皆兵起来。
急切的想找到机会,向夫人,甚至是吴嬷嬷或者银铃表明忠心,她两人的红极一时,眼看着无人能比。
自己是死心塌地的也想跟着夫人的,可是怎么能让夫人知道呢。
当然,自己也可以像银杏那样,不顾一切的跑到夫人院子外,只要夫人高兴,跪多久都可以。
可是两人情况不同。银杏是打着为了表姑娘的幌子,而自己一个小厮,能有什么理由跑到当家主母的院子里,死跪不起?
老爷可不是个心慈手软的,但凡让他发觉一点自己急迫的想要投诚的心思,那能不能见到明天的太阳,都在两可之间。
而,自己唯一可以拿的出手的尺码,就是爷的心腹这重身份了,要是失了这个用处,夫人还能看重自己几分呢。
远远的看见银杏焦急的身影,明之就快速跑了起来,气喘吁吁的跑到银杏面前,明之也下定决心,决定赌一把,就赌银杏已经投诚成功,这次的所作所为,只是配合夫人,演得一场大戏。
心情瞬间一松,顾不得喘口气,就开口道:“银杏姑娘,爷说不见。”
稍微停顿了一下,瞥见她转瞬即逝的无所谓的表情,心底更笃定几分。
继续诚恳的道:“他老人家现在正在气头上,姑娘还是莫要再向前才好。”
银杏本是个玲珑剔透的性子,瞬间接收到了明之的试探,心道:“这倒是个精明的。只是能得他相助,无论对夫人,还是我们,都便易了许多,也算老天保佑吧。”
遂递了个话头道:“那可怎么办。姑娘在房间里要死要活的,送过去的饭,也一点没进。
她可是双身子的人,这万一有一丝闪失,就是天大的事儿,岂是你我做奴才的能担的起的?”
明之看到银杏这么上道,禁不住大喜,一时间心思千回百转。
要说以前,自己可没有什么好处,递到这姑娘面前过。
这一次,如果天幸得她相助,帮自己过了这个难关,那么来日,自己必当厚报。
也就多了几分真心,更加实心实意的道:“若是姑娘不嫌弃,我倒是有个主意。
姑娘何不去求求夫人。
我们夫人最是个明事理、有心胸的,你看她平时对我们,能担待的尽担待。更别说对别的主子们了。
你也知道,我们这整个吴府,其实就是夫人的产业,所有的东西,都是夫人用她老人家自己的嫁妆置办的。
对咱们爷,那是好的没法说。
就是这样,还觉得不够,又叫人把老夫人和大小姐接过来,自己好好孝顺。
就连那表小姐,都接了过来,亲自指了琼羽阁给她,一切安置,都是按照大小姐的规格,一丝也不肯怠慢的。
你想想咱们夫人的这些做派,京城这么多世家大族,有几家主母夫人,能做到这个地步的?
真真的,说我们夫人是神菩萨下凡,那观世音娘娘转世,也不为过。
你说是也不是?”
看着明之一本正经的看着自己,严肃却又耐心无比的等自己回答的样子,银杏只差一点,就当场笑了出来。
以前也没发现明之这个没事啊。得亏他还每个词都不带重复的,这么一大串话说下来,一气呵成,如行云流水一般,声情并茂,还一点没觉得过分,连她,都要禁不住连念三圣佛保佑,给了自己这么好一个主子。
容不得她多想,明之体贴的自己接了下去道:“所以这事,你不如去夫人那里求一求,怕不就反而很轻松就解决了。
你一定要相信我,这件事,就夫人的良善心软,见不得人受苦的,她老人家肯定会轻拿轻放的。”
明之真诚的看着她,那份热切,几乎要凝成实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