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身上的战伤终于痊愈之后,沈文放弃了自己属于军官的全部优待——包括但不限于单间,弹簧床,小灶,更少的劳动量和训练量,更长的休息与睡眠时间——选择下到战俘队伍里,以一名普通月都军人的身份,亲身体验在战俘营中刚刚发生的一切。
当诉苦运动的烈火腾的一下烧遍了整个战俘营的时候,军官监区的天塌下来了。
能不塌么?在座的各位或多或少,都干过些吃兵肉喝兵血的缺德事,就算是对自己麾下的丘八们还算讲良心,这些月之民军官们对待兔子们的态度,可想而知的也好不到哪里去。身上背着罪行甚至血债的,自然是惶惶不可终日,就算是问心无愧的,也担心兔子们借机打击报复——当奴隶翻身之后,他们的野蛮怒火烧向前主人时,我只能说场面应该不会太美观。
然后,他们就被兜头浇下的一盆凉水泼的透心凉,从头顶心凉到脚底板。
“从哪来的回哪去,自己做事自己承担。”沈文就这样把绝望到想要起事造反的前同僚们全都撵了出去。他虽然是既得利益者,却并不无能,更不卑鄙。除了必要的迎来送往与逢场作戏之外,他几乎都要成为鹤立鸡群的异类,遭到整个军官圈子的集体排斥了——凭什么你就对丘八那么好?不从他们身上剪羊毛?假清高是不是?
可不要忘了,沈文就是被这么一帮子货色阵前出卖,才最终棋差一招兵败被俘的。
出于最后的一丝丝香火情,沈文在把他们踹出去之前,还是给他们指了生门——早点认罪,态度稍微好一点,把事情全都推给社会环境,虽然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但是过一天算一天,至少这招能在眼下保住自己的小命。
“妖怪们想要的,并不是把你们全都屠戮一空,如果他们想这么做我们根本活不到现在。他们需要的,只是借助摧毁军官威仪的这个契机,让那些兵们养成一套全新的思维方式。而摧毁军官威仪的方式,并不一定要是当场枪毙,如果你们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站在士兵们前面,承认自己到底干了些什么破事,把这一切全都推到月都的积弊上,他们也不见得就非要你的命不可。”
即使深居号房日久,沈文的分析仍然一针见血。愿意活命的军官,自然照他的吩咐去做,而那些死都不愿意把面子放下来,一定要在普通月之民与兔子面前保持高高在上姿态的前同僚们——有些的罪行被扒了个底掉,在愤怒的月之民大兵和兔子面前遭到了公审枪毙。还有一些甚至试图去串联自己过去的部下造反,以为自己能够一呼百应星火燎原砍瓜切菜升官发财……
然后他们就被自己万分信任的“忠勇之士”,自己麾下的月之民大兵们一个个全都出卖给妖怪们了。理所当然的,这批满脑子威仪与面子的军官是最为反动,最为愚蠢也最为顽固的一批,他们身上的罪行和血债不在少数,再加上一条煽动叛乱的罪名,数罪并罚,下场则是挨了一枪之后还要再吊三天三夜示众。
沈文还是一副古井无波的老样子,仿佛周遭发生的一切都和他毫无关系似的——他不拿不占,不喝兵血,不打骂士卒,不滥施刑罚,就算没有公民权的兔子兵,在他手下也基本可以得到人道的对待,不至于遭到月之民同袍的欺凌(战时当炮灰那还是免不了的)。挖穷根挖不到他头上,他也乐得带着一丝丝幸灾乐祸的态度,看着监房外发生的一切,然后继续当个无关紧要的旁观者,默默的观察下去,直到生命的尽头。
直到有一天,那个专职照顾他的生活起居兼职看守的妖怪勤务兵告诉他,外面的战俘们正在集体组织学习班,接受教育。
————
“接受教育?什么教育?”
“就是最普通的通识教育,读书识字扫盲,还能有什么呢。”
“……”
“我们是敌人,为什么要在我们的身上下这么大的心血,办教育从来都是个吃力不讨好的活计。”
“放下枪,我们就不再是敌人。”
“你们是打算洗脑月之民,策反他们以备以后进攻月都吗?”
“进攻月都,不需要这么下三滥的手段,我们自己的火力就足够了。”
“那么教育月之民,对你们又能有什么好处?”
“您一看便知。”
“……”
“……”
“……”
“扶我起来。”
“我要亲自看看你们办的这个学习班,看看你们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蓬莱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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融入了普通士兵作息时间的沈文,恍惚中似乎回到了自己的年轻时光。当时,就像无数补入军中的少年才俊之士一般,他的满腔热血还没来得及被周遭环境磨灭沉沦,近乎天真的怀着对建功立业,名垂青史的渴望,以十二万分的热情扑进了自己统带的营盘当中……
然后,他的一身朝气就被暮气沉沉的月都一点点侵蚀腐化,虽然还坚守着某些底线始终没有动摇,自己又是在什么时候,就蜕化成了自己最讨厌的那些老气横秋的迟暮老朽呢?
早上六点起床号,十分钟洗漱整理内务,十分钟早操,时间不长,内容不多,那些战俘们身上,却奔涌着一股在月都前所未见的朝气。月都的大兵们到底是个什么模样,无论是兔子还是月之民,沈文都一清二楚,无非就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吃皇粮混个肚儿圆,见到上官虽然会恭恭敬敬的行礼,但是那晦暗的脸色和麻木的眼神,是牢牢刻在沈文记忆深处的。
可是现在的他们,身上分明焕发着一种名为希望的东西。
早操结束之后讲评,点评每个监房的劳动成绩,训练成绩和学习成绩,奖勤罚懒,讲评结束之后是半小时早餐时间,菜色没什么多余的花样,就是管饱。上午劳动,中午吃饭休息,下午学习,晚饭之后放风。
沈文敢用自己的几百年军龄发誓,自己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士兵们能够精神百倍,生机勃勃的在大营当中集体拉歌——早操前拉《团结就是力量》,训练时拉《练为战》,最近几天居然还加了新曲目,在严格看管的条件下,战俘们甚至能够拿起妖怪兵们制式的激光步枪,开展一些射击训练,然后他们就兴高采烈的唱起了《打靶归来》。
当然沈文不知道的是,那些激光枪都用铁链牢牢捆死在靶道上,只能对着靶子做有限的角度调整,旁边还有荷枪实弹,上了刺刀的妖怪士兵看守,被允许进行射击训练的战俘,也都是表现最好的积极分子,是绝对不可能出问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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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将军,我们又见面了。”大天狗轻手轻脚的拉过一张椅子,坐在了沈文的床边
体验生活结束之后,沈文再一次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不过这回看守们倒是不太担心他——他并没绝食,送进去的饭盒子还会从门上的小窗口递出来,衣服也在照常换洗。沈文似乎只是在思考什么非常重要的问题,当他再一次解除了自行设置的“禁足令”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要求与战俘营的指挥官见面。
好整以暇的大天狗立刻安排了与自己这位对手的会面——上官发给他的文件当中,提及了使其归心的一些要点。
“别叫我将军,沈某只不过是你们地面妖怪的手下败将而已。”虽然身上的囚服依然干净整洁,沈文这几天似乎看透了什么东西,有股哀莫大于心死的味道正在散发出来,一脸生无可恋的枯坐在床沿,面如死灰,似乎有点不敢直视神川丸雷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