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份,在WLMQ已经明显能感到作为北方城市的一个重要特色,冷。侯永康确实想知道,既然作为北方城市,冬天已经那么冷了,为什么夏天不是沁人心脾的凉爽,而是让人烦闷的燥热。当然,他并没想到,他所在的城市毕竟不算真正的北方,如果将参考系定在整个地球的话,中国的北方仍有一大片可以说的上真正的北方的地区,也许那里的夏天至少不会让人觉得燥热吧。
这里每年的十月、十一月份只是冬天冰和雪的短暂序幕,就像下雨之前总是不知不觉堆积起来的乌云一样悄无声息地到来。虽然似乎显得悄无声息,但总会有一些能够察觉的反应,就像石头落在水面会激起涟漪,如果仔细观察的话,会发现有不少随着这个仿佛只作为一个过渡阶段的时节的现象,至少侯永康明显地察觉到了:母亲的水摊儿终于摆不下去了,而他也因此几乎过上了短暂的每天都有饮料喝的一段日子;母亲还帮侯永康翻出了压在破衣柜角落里的深灰色秋衣秋裤,放在那台早已过时的洗烘并非一体的洗衣机里洗了一遍,就是那种洗完衣服后需要把所有衣服掏出来,放到旁边的小桶里烘干的洗衣机。
不知为何,侯永康总发现自己家里用的家电,不管是电视、洗衣机、还是卫星锅和最近才买的冰柜,看上去似乎都有些年头了(他当时并没有发现这些都是已经过时甚至快要淘汰的那一批家电),还多少有些幼稚地抱怨科技发展进度慢,尤其是回想起自己更小的时候,隔几天再看电视时,总要让父亲或者他上房顶挪动卫星锅接收信号的无聊而痛苦经历。不过现在,随着年龄和见识的增长,他知道造成这些的原因——贫穷,很显然,有更好的,更先进、便捷的各种种类、品牌的家电,只是他们家用不起罢了。
但他并不抱怨自己家的贫穷,因为父母已经尽所有努力给了他成长需要的一切条件,而且他看到父母是那么辛苦、那么努力——他曾经跟随父母一起去他们难得承包的一个饭店的装修的工地,还试着帮父母干了一些活,在最炎热的中午和下午,一铁锹一铁锹地往轮子上沾满已经完全僵硬的混凝土的手推车里装沙子,推到活泥灰的地方,活完泥灰,再装到油漆桶里提到父亲那儿,母亲总是给他少装一锹灰,但他还是几乎提不动。他只干了半天,灼热干燥的水泥沾满他的面颊和湿透黏腻的脖颈,沾满汗水的短袖紧紧贴着他的后背,他已经很难感受到最开始那种总会频繁出现的各个部位的酸痛,他开始懒得像最初那样不时擦一下额头和脖颈的沾满水泥活脏灰的汗水,甚至很难感受到自己四肢的活动,他需要不时低下头或者抬起双臂确认一下自己的身上有没有受伤流血,甚至可以说,他其实是在确认自己的四肢还长在他的身体上……可父母竟是这么干了二十多年,他从未听过他们抱怨哪怕一句,所以他确实知道他的父母真的非常辛苦、非常努力。
而他一个什么也没做的人,怎么能再心生抱怨,说实话,他只觉得那样有些没良心。所以他也从来不乱花钱,没有自己买过任何一件衣服、鞋子,身上有不少衣服都是表哥穿不了上的旧衣服。母亲常对他说“衣服干干净净就行,可饭一定要吃好,多吃菜,多吃肉。”他觉得很有道理,毕竟他确实不太在乎穿什么,而且大多数时间他都像其他学生一样,穿校服。至于吃的方面,早晚饭都是在家吃,只有午饭是在学校吃,他都是打最便宜的菜(但其实在他看来也并不怎么便宜,只打一个素菜也要六块五),偶尔才会吃上一顿肉。
所以,当最开始他产生想要帮助胡俊华的念头后,很快就发现他确实什么忙也帮不上。尽管每次看到她中午趴在桌子上后总会心里觉得莫名的难受,但他只能默默告诉自己他确实无能为力,是的,他自己的家庭并不富裕,甚至可以说非常贫困,能让他每天吃上饭已经算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了。
不过就像很多某一方面的天赋受到压制的人,会将全部兴致勃勃的天赋加倍转移到其他方面一样,侯永康在一方面的无能为力也让他渴望在其他方面帮助这个陷入苦难的女孩,所以当他每一次看到胡俊华用那副瘦弱的身躯、细瘦得让人心疼的手臂拎着对她来说显得太沉重的其他人的水杯,不管是出去,还是回来时,他都觉得好像自己成了一场恶毒的罪过的帮凶,他不知道这个世界,作为这个世界最高贵也最珍贵的生灵的人类,为什么总要欺凌弱者,甚至在还未成年、未进入所谓的残酷的社会之前,在仿佛集世界所有庇护和美好的校园,有时也如同整个世界的缩本那样透露出人性的阴暗面。
尽管有人可能会说这只是由于他的天性过于敏感,总是刻薄地、一丝不苟地觉察生活中的阴暗面,而对于侯永康而言,如果听到这些话,他倒是想问问所有说这些话和那些更多无动于衷、视而不见的人,是怎么做到巧妙地在高贵和矜持的状态中视若无睹的,想问问他们为什么显得更关心一头驮着沉重包袱的骡子,而不关心身边拥有更多真实的感情,有自己的思想和意志、渴望和恐惧、追求和信仰的、更加活生生的人呢?这个善良的青年透过这个女孩儿看到的是无数惨遭压迫的活生生的人,整个自然中拥有最高的智慧和最深邃的思想,拥有最大潜力,会痛、会哭、会笑、会开心、难过、绝望的人。是的,他不能再忍受下去,他决定采取行动,即便不能将她从这个必将发展为不平等的关系中解脱出来,也要让她知道,让所有人知道,这种事是不正常的、是畸形的、是需要抵制的。
首先,他决定和胡俊华本人谈谈。
这天中午吃完饭,侯永康像往常一样跟着李刚亮和李令辉在篮球场旁边坐了一会儿,但完全没有心思听他们的闲聊。他只记得李令辉似乎谈到了数学老师之前是学体育的,后来改行当老师了,他那魁梧的体格和与之不符的身高就是证据,他不知道李令辉究竟是从哪儿得知这么多奇怪的信息的,也没有问,主要是在思考该跟胡俊华说些什么,怎么说。
“哎,侯康,”李令辉转向侯永康,轻微挑动了一下眉毛,露出一个略带诡谲的笑容,“咋样了,你跟你同桌?”
“什么?”侯永康愣了一下,最开始没有听懂他的意思,明白后仍用之前那种疑惑的神情扫了他们两个一眼,最后将视线停在李令辉脸上,看到他满心期待而且仿佛踌躇满志的神情,不禁微微一笑,说,“只是同桌,跟你说多少遍了。”
“真的?”
“真的。”
“好吧,”李令辉终于不再继续追问,“倒也挺符合你的做事风格,一丝不苟、循规蹈矩。你知道你这性格以后适合干什么工作吗?”
“还没想那么远。”
“当保安,”李令辉愉快地笑了笑,接着补充说,“或者老师。”
“我看你以后适合当保安,给里面的人(监狱里面的人)看门儿。”李刚亮突然开口,轻轻拍了拍李令辉的左肩,像上司经常对下属做的那样,随后又转向侯永康,“别听他瞎说,我觉得你就是当老师也能进大学当老师呢!”
“谢谢,”侯永康礼貌性地笑了一下,“我倒没那么远大的志向,不过说实话,我确实有点儿想当老师。”
“看见没!”李令辉突然接话,使劲拍了一下李刚亮的右肩,“我看人就没不准过。”
“那你看看我以后适合干啥。”
“你嘛!你适合当劳改犯,我给你看门儿!哈哈!”
李刚亮和李令辉说完后便开始像平常那样互相打对方的脑袋,并不像小孩子玩闹那样,而是真的非常用力,每打一下都能听见清脆的响声。
“我回教室了。”侯永康小声说完后便起身准备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