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中考试结束的第一天,星期三,胡俊华几乎时刻处在极端的、濒临崩溃的边缘。她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总是止不住浑身颤动,一开始只是左手轻微的、难以察觉的颤抖,后来那种痉挛像电流一般从左手扩散到整个手臂,再到整个身体。她开始在手里用力抓着什么,随便什么东西,她用尽全力握紧左手,后来还用右手握住左手小臂,再后来整个身体随着颤动,脸色更加苍白,嘴唇不断打着哆嗦,最后在崩溃的前一瞬间又突然恢复镇静。整个过程不会很长,然后经过一段长久的平静再次规律地重复这整个过程,她有时还会翕动着嘴唇,仿佛要说些什么,却难以发出任何声音。
侯永康注意到了这一切,他只在最开始感到一丝慌张和不知所措。第一次,正当他思考着该采取或者不采取什么行动时,她就已经恢复了平静,还会用往日那种温柔的神情望望他。后来,他发现这是一种间歇性的规律症状,更不知道该如何行动,第二次出现同样症状时,他已如同平时尝试推测和习惯所有未知事件那样不再感到愕然和手足无措,他决定中午吃完饭后去找白桦商量一下。
中午吃完饭后,侯永康先到楼道西头的教师办公室看了一眼,但白桦并不在,他回到教室,打算十分钟后再去一趟。
胡俊华照例在座位上趴着,把脑袋埋进瘦弱的臂弯里。只是这次有些不同,她的整个身体好像仍在不自主地颤抖着,他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询问一下她的情况。他坐下后,有些不安地朝左转过身,举起左手想要轻轻拍一下她的左肩或者后背,并简单询问一下她的状况,或是否需要什么帮助。但他最后没敢触碰她,他觉得一旦碰到她,她可能会痉挛发作般地颤抖着尖叫起来。
他快速打量了一下整个教室,有几个女生这时也已经回到教室,趴在桌上休息;李尚泽——那个不安分的体育委员——正和另一个不安分的班长刘兴压低声音(但并不是很低,不时还会爆发出一阵似乎想要压抑但最终没能压抑住的笑声,而且那笑声也许是因为长期吸烟显得非常干涩、沙哑,听起来几乎让人产生一种生理不适感)谈论着5班一个叫谢晨阳的女生。最后,侯永康只是轻轻叫了胡俊华两声名字,见她没有理睬,便转过身想着该怎么跟白桦说明这个情况。
但这时胡俊华却突然起身,“麻烦你让一下。”她对侯永康说,态度冷漠,眼神锐利,很可能是想外出寻找一个无人的角落。
侯永康用一种询问的目光看着她,仿佛在问,“你出去是要干什么?”但他什么都没说。
“我去打水,很快就回来。”她仿佛看明白了他的疑惑,说,但没有像往常那样微微一笑,也许那样轻微的笑对现在的她而言也已经太过艰难了。
侯永康心中顿时充满难以遏制的怒火。他无法理解,明明她自己的情况都这么糟糕了,为什么还要惦记着这种无感紧要的事,就好像一个身患重病的母亲还想着给她的孩子做晚饭一样。但她并不是任何人的母亲,甚至同这个班级里的所有人没有任何可以称得上亲近的关系,想必他们对她也是如此。但他转念一想,也许她只是寻找一个借口暂时离开这个地方,于是默默起身,站在课桌边,注视着胡俊华,他觉得也许该说些什么,但最终没有说出口。“也好,让她自己待一阵,至少不必一直憋在心里,这样迟早会出问题的。”他心想。
但让他惊讶的是,她确实是要去帮同学们打水,像往常那样,一个人。她提起自己的灰色不锈钢水杯,那种看上去非常结实耐用的水杯,显得有些吃力地离开座位,然后把班里放在桌面的水杯一个个拿起来,提着杯口的绳子或带子,把它们挂在自己的右手食指和无名指上,指关节处已经勒出一道道向下凹陷的痕迹。
侯永康愣在原地,他仿佛头一次感到一种明确针对这个班级所有其他人的愤怒和怨恨,他甚至有一种想把所有人的课桌统统用力掀翻的冲动,连同上面正趴着睡觉或和其他同学聊天的人。他没有那么做,显然那只是一种不现实的、狂暴的冲动,最后他只是快速挪动脚步,仿佛最大限度地想要把那些所有可能陷入睡眠的人吵醒。他从另一侧过道绕道后面的黑板报旁,想要在后门截住胡俊华,他不能让她出去,至少这一次。他一定要这么做,他不明白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他下定决心这么做,但他知道没有什么比这件事还要正确了。
胡俊华拿起最后一个杯子,把它挂在右手食指和中指上,然后有些失落地微微叹息了一声。她没有注意到除她自己以外的所有人,甚至她可能连自己都没有注意到,她只是由于某种病态的习惯和压力做出这件本能般的行为。
“胡俊华!”李尚泽用干涩的嗓音喊了起来。他坐在最后一排靠窗台的位置,他把放在窗台上的蓝色塑料杯拿起,高高举过头顶,在右手中来回摇晃,杯子里有小半杯水。他的杯子杯口没有能提着的带子或绳子,盖子很薄,一只手只能拿这么一个杯子。接满水后,一定要用力捏着杯口上端和盖子部分,才能保证杯子不掉落又不被烫到,但这样其实也很容易被滚烫的开水烫伤。
胡俊华听到后,从站在后黑板前的侯永康身旁经过,似乎没有注意到他,右手中的各种杯子碰撞着发出沉闷的声响。她用空出的左手,那只瘦小的左手,接过那个很可能多次将她的手掌烫伤的杯子,像往常那样,不说任何话。
“谢谢!”李尚泽在胡俊华接过杯子后大声说,接着转过身继续和坐在他边上的刘兴说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