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大阪是柠檬色的。
距「近铁布施站」不远,一户大宅上空轻烟缭绕。
宅门处,两条挂白与数盏白灯笼随风飘摆。
府内后院被白菊花圈沿着草坪围出一片空地。
正中供桌处,香火扶摇而上。
陈最身穿杏黄道袍,手持桃木剑,绕场缓缓行,口中念念有词。
“敕敕洋洋,日出东方,吾赐灵符,普扫不祥。”
风停那刹,他朝前跃起,摇了个剑花,插入甩至空中的一张黄符,无风自燃。点点符灰和一颗不起眼白色小球,同时落入桌上水碗。
“咄!妖孽现行!”
他嘴里的“妖孽”,也是这家的主人,52岁的富商——吉野秀夫。
七天前,吉野秀夫因心梗猝死,为其遗孀留下数十家“菊田乌龙面”的门店和大笔现金遗产。
签了继承合同后,年近三十的真·未亡人请来大阪法善寺超度天团过府诵经。
但,不如不做。
之后数日,未亡人频发噩梦——亡夫飘来,要带她走。
在果断给出差评后,法善寺负责外联的年轻胖沙弥来府道歉。
还贴心地为她推荐了一位市场极稀少、来自神秘大国的小道士…
也就是陈最了。
陈最报价五十万,对方没砍价。
三月初九,星期三,木曜日。
逢三遇九,木通阴阳,正逢重新做人的大好日子。
自打天未亮,经过数小时的防窥探布置,驱魔法事已经开始。
灵堂前的台阶上。
黑色丧袍、白袜木屐,三十出头的吉野夫人盘着发髻,双手握在胸前,瞳孔中倒映着小道士仙气飘飘的身影,不时搓搓纤嫩手掌,紧张观望。
“斯国一!”
她遥见明明一碗清水,竟转瞬变成吓人的血液,不禁讶然轻呼,小嘴惊得能吞下鸡蛋。
再看远处陈道士!
“妖孽看剑!”
喊罢,鲤鱼池里本老老实实躺着的一块石头便轰然炸碎!
“亚哒…”吉野夫人吓一蹦跶。
陈最收剑立于身后,双眼紧闭,一动不动。
好半晌,平伸两指缓缓压下,睁眼吐了口长气。
吉野夫人捣腾着小碎步跑来,见他脸色蜡黄,立时带着歉意鞠躬。
“真是、说什么好呢。给您添麻烦了。”
陈最淡淡一笑,表示无妨。
吉野夫人瞥了眼满地碎石,咬着唇角,欲言又止。
“放心,他不会再来了。”
见其忧思未定,陈最主动开口安抚。
“只是让他不得往生,终是杀孽太深。天道有循环,这笔账,是要算到贫道头上了。”又怅然望天,衣袂飘扬。
客户心领神会,侧过身往厚厚的怀里掏了掏,弯腰递来鼓鼓囊囊一个信封,让陈最务必收下。
“也罢,拿人钱帛,与人消灾,如此,你我因果就断了。法事结束,贫道也该走了。”
吉野夫人立即去给他倒送神茶。
陈最双指拈过信封,鼻尖轻嗅,奶香四溢。
突然,院子凭空起了股阴风。
陈最尾巴根一凉,低头看去…
刚刚倒空的大海碗竟又被不知哪来的殷红、浓郁,还散发着腥气的液体填满了!
——啊!达咩!
灵堂传来一声惊叫。
陈最扭过头,倒吸凉气。
若此时在常人看去,吉野夫人正离地半米,倒退着飘出来。
原本盘起的头发散开,发丝飞扬,樱桃小口中呜咽不止,楚楚可怜的杏眼中,泪珠乱飚,两只小脚丫悬空着乱踩乱蹬,袜子都少了一只,实可谓凄凄惨惨。
但陈最所见——她实则正被一怨魂掐着脖子往院内走。
再看那鬼魂相貌……略。
和灵堂中的遗照相比,只多了几分调高饱和度的青紫。
吉野秀夫!!
陈最一踏三米,于空中抽出腰带。
本是铜钱串成的粗绳,任他一甩就变成笔直一柄尺子。
——呲
亡魂手臂被铜尺触及,冒出青烟。
陈最分心看向一旁。
“情况不同,性质不同…得加些钱…能行?””
面无血色的吉野夫人委顿在地,早被吓得脑仁麻木,嘤嘤哭泣。
见他说话,只双眼无神讷讷点头。
得到回应,陈最拈出一张符箓。
其上血红朱砂笔走龙蛇,纸张质地都与白磷黄符大不相同。
实乃茅山正品!
双指点出,将黄符正正贴上鬼脸额头。
“提怪遍天逢历世,破瘟用岁吃金刚。
降伏妖魔死者,化为吉祥,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之待“敕令”二字吐出,怨魂便将化作飞灰。
可情况又有了变化…
吉野秀夫的亡魂忽地往地上一坐,哀嚎起来。
“让我死吧,再让我死一次吧!今子啊,我那么爱你…”
心中八卦法盘呼啸旋转,陈最站定。
“想来你第一次做鬼,不知道她看不见你,也听不见你说话。你如果不想伤她…”
见怨魂愣愣瞥来,陈最道:“就和我说说吧。”
过了约一小时。
灵堂里的陈最盘膝念罢《往生救苦妙经》,关闭收音机,《送别》也戛然而止。
陈最超度了吉野秀夫,叫他得以转世投胎。
没让其神魂俱灭,只因那也是个苦命人呐。
陈最告诉吉野今子,“他不怪你。”
“不过,毕竟因目睹你与多个男人在床上…才气急身亡,他终归是生了一点怨念,从而化鬼。”
至于方才掐遗孀脖子的事…
亡魂往生前,嘱咐陈道长帮着劝一劝,让其别生气。
吉野今子弯腰递来第二个信封,“麻烦了。”
陈最又说吉野秀夫希望她能从那几位大汉里挑一个,开心稳定的生活下去。言明只要她好,对方死也无憾。
“哦,还有,他强调,如果以后的丈夫对你不好,就让我把他召唤回来,替你出气…死者为大,贫道属实有些为难的…”
吉野今子听后倒抽凉气,哒哒跑进卧室,叒拿出更厚实的一个信封强塞给陈最。
“这…咱不是那种道士。”
一番拉扯,陈最还是称“善”收下了。
拎起小收音机,双肩包一背,不着道袍的陈最,像个大学生。
没走两步,身后传来怯怯的声音。
“世上…真的有鬼么?”
早春午间的阳光也不刺眼,白菊清冷的淡香在吉野今子家的后庭飘荡。
陈最撇过头,未亡人娇小的身子依旧微微发颤。
他忽有所感。
所谓道,论至极致,无非也就是百姓的财米油盐和男女之间的一个“情”字。
欲生邪,邪生恶。
人无欲则无恶,世间便无冤魂。
美妇贪欢肉欲为因,死果落在没想开被气死的丈夫身上。
自古奸情,必出人命。
因果循环,皆为前定。
等今子少妇故去后,说不得要承受红莲业火。
罢。
生死天堑,人就是人,鬼就是鬼。
人还活着,就轮不到他管。
他的回答是:“假如有天你看到了,尽快来找我。不过,那是另外的价钱。”
皆因,人遇鬼不自知,很正常。
普通人若能看见鬼,可就麻烦了。
为赚这单,陈最提前准备道具,整夜没睡。
回到店铺后,澡都顾不上洗,便瘫睡过去。
梦里,他呢喃着:等了这么多年的机缘,咋还不来呢…
随后,便又温顾了一遍惨烈的前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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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农历三月初十。
宜:开业、纳吉
忌:婚嫁、搬家
大江西布施区,七丁目。
八点整,陈最被门铃声吵醒。
昨日消耗太大,他明显感觉精气神没补足。
下楼梯的时候,他把起床气分两次撒给裤衩,又签收了新订做的事务所牌匾,这才彻底清醒。
『最強の超常現象ビ…』
『最厉害·灵异事物解决中心』
『The most…』
下面还有一排不拿放大镜很难辨别的汉字:
『中国道教协会即将认证』
陈最在事务所外墙下后退两步,歪头打量。
年轻白净的脸,被刻着三种语言的洋气铜牌扭曲成诡异怪诞的大马猴。
随后他又将白布泛黄的旧牌子并排钉在下面。
『最强·英文辅导班』
『最好吃·甜点铺』
1973年的日本已经全面西化,勤劳如他,平日抓鬼之余,也教教小学生快乐英语、卖卖甜品什么的,一切为了生活。
看着崭新的门头,陈最颔首微笑。
和遍地抓出轨的私家侦探相比…
抓鬼这个赛道基本没竞争。
虽然左近几个街区很穷,目标客户少,但,他不在乎。
当初,从海里游上岸便逢十五,那晚做拜月祭时的卦象告诉他,只要守在这,将会遇到极大的机缘,说不得能快速恢复上辈子的修为。
作为一名真法道士,机缘是祖师爷赐予的最大福报,多少人穷一生而未见,等一等又何妨?
所以,驻扎于此,主打一个风水好。
和房租低廉着实没任何关系。
只是,他这一等,便已近7年,机缘的体香都没闻到。
上月十五,他又请一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