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地他停下脚步,身子打个旋儿,手中纸伞一撑,轻飘飘落地。
不远处的空地上,端坐着一位扶桑打扮的狩衣雅士,面容带笑,手里折扇一柄,扇面上画着生有八个脑袋的异兽。
正是那曾经出现在藤原家旗舰上,与藤原共我对弈品茶的巴先生。
金宣那本张就没什么好脸色的面皮此刻更是刻满不悦,随着他步步逼近,巴先生却屹然不动,好似腚下如有千斤。
“上次我来大墨的时候,你还是同姜鲤并肩而立的大墨开国之将,是那皇帝墨启的座上之客、从龙之臣,那叫个风光无限,转眼已是两百年前了。”
巴先生折扇轻摇,笑容清雅,“现在的你呢?怎么落魄成了这个样子?如今的你,是叫孔宣,还是金光明,又或者是姜鲤给你起的金宣?”
金宣却不接茬,只是冷漠地盯着巴先生:“扶桑派你来拦我,你不也一样是委身于人,还敢笑我落魄?”
巴先生收起折扇:“你我游戏人间,自是谈不上食君禄忠君事,只是那孩子自己虽然也痛苦得很,我却能看得出他赤子之心,这便破例帮他一把。”
天上分明只有一个太阳,却在巴先生的身后打出了八道影子。
“咱们伯仲之间,我也不欲同你拼命,只消拦住你几日就好。你若愿意在这跟我喝茶下棋再好不过,不愿的话,那便得罪了。”
……
八月初二,临杭城外,流玉庄。
这儿明日一早便要召开天卫司所主导的剿贼英雄会,请帖俱已发出,来客也尽数到场,宿在这偌大庄园里。
明月皎洁,直照屋内,借着幽幽月光,床旁小桌上摆着一副拆开的不知名药散,墨潼端坐床边,膝上平放着那柄久不出鞘的佩剑“雷池”。
剑上触感熟悉而陌生。
三年前墨潼直面手持大业红莲刀的郁孤楼,那是雷池最后一次崭露锋芒。
自此之后雷池便被封藏至今,只会在四下无人时被墨潼握在手中稍稍把玩,即使是在面对赵静礼差点一肘子把自己脑袋给打爆的危急时刻,墨潼也没有选择拔剑出鞘。
但明日可能面临的情形之险峻,可能数倍于临杭城外遇险。
临杭城外被郁孤楼堵路,那无非是他个人安危,而明日剿贼大会,则关系到大墨武林的生死存亡。
这场剿贼英雄会,实则是一出请君入瓮的无计之计。
尽管有滞雨堂的部分情报相助,但三家高手如流沙般散落各处,一击即退、来去自如,难以抓住尾巴,与之一战。
而被三家笼络的海寇匪贼对于东南百姓的袭扰却是难以根治,今日剿除,明日又来,如同附骨之蛆,时时成为大墨一患。
照这般拖下去,长此以往,大墨必定处于被动一方,这是三家的阳谋,想必一开始策划三家联手的家伙就是这么算计的。
同时,三家暂时并不知道滞雨堂已经开始介入东南局势,唐馥手中这股势力是墨潼现在最大的优势,但这个时间并不会太久,大澄不会一直被蒙在鼓里。
因此召开剿贼英雄会,聚拢东南武林人士,以退为进,便是墨潼的阳谋。
大会的主导者是天卫司,天卫司的背后是大墨朝廷,大会名为剿贼,实则少不了招揽与奖赏。这大会一开,且不论后续剿贼成功与否,大墨心心念念对于武林的整合、筛选、笼络便算是成功了一半。
这对于本就抱着相反目的而来的大澄是不可接受的。
大澄一旦设计未成,那么用于说动新罗与扶桑作为帮凶而开出的条件自然不会去践行,因此这两派异族人士同样不会坐视大会召开。
那么,三家为了破坏大会,必定会全数出动麾下高手与人马前来搅局,金宣今日并未返回临杭便是一定程度的佐证,牵制住这位苟活至今但威严犹存的仙代大妖即意味着大澄已经开始有所行动。
明日会场,平日里寻不见踪迹的敌手想必会尽数集体现身。
那时便是大墨与三家的决战时机。
但三家肯定不是傻子,在近千人在场,大墨武林高手近乎全部明牌的情况下还敢硬闯会场,那必然是做了十足的准备与后手。
不读兵法但饱读话本情节的墨潼甚至怀疑大澄可能会想办法在庄子下面埋上一堆火油把大墨半个武林全部炸上天。
又或者提前在水里下毒,太阳一晒毒气蒸腾大家一起嗝屁,大澄兵不血刃直接笑到最后。
可惜这一点不论是滞雨堂还是天卫司都查不出半点端倪,还真只能短兵相接时见招拆招。
所以于墨潼本人而言,明日决战,并非是做好了十足准备的万全时机,反倒可能是险象环生的修罗战场,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无计之计。
再就是藤原共我,这更让墨潼头疼。
这位扶桑旧友当真是矛盾拧巴到了极点,既不愿停手,行事又处处留情,可一边留情却又一边继续行动。仿佛始终做不出决断,永远在左右摇摆。
但明日若是会场相见,时局恐怕不再能允许他继续摇摆留情,这或许是二人最后一次见面也说不定,很可能一战之后俩人至少有一个要被埋进土里。
那么自己呢,自己要以何种面目去面对这位年少时的故人?
大概也一样会再容不得丝毫情谊。
墨潼深吸一口气,将雷池斜靠在一旁,翻身上床。
千般算计,万般因果,全都只待明日了。
现在先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