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孙先生脑血管爆裂,就将公司交给子女打理,退出了自己一手建立的商业帝国。现在住在江东区的顶级介护所,每天最大的乐趣就是去上野公园喂喂野鸭和锦鲤。 一直萦绕在孙先生心头的,就是那个失散了近五十年的侄女,原本退休了的孙先生想致力于找流落在东北的亲人,可是脑血管这样的疾病让他根本没法再乘坐飞机,远途旅行。 孙家的家庭问题很多,比如孙先生与妻子有两男一女三个孩子。 比如长男又有一儿一女,接管了孙先生麾下的海运物流公司;长女有两个女儿,紧紧抓着港口的仓储公司不放;幺男有一个儿子,分到了孙先生曰本国内的物流公司,可是幺男的儿子就是这个不靠谱的孙华荣,无心继承家业,气得他的父亲把他扫地出门。 思念是一种病,久病之后,人的记忆也开始错乱。五年前,孙先生的太太过世后,孙先生备受打击,逐渐罹患了老年痴呆症。孙先生的子女们忙于争夺家产,只将他送到老人介护所后就不再过问,除了被赶出家门的孙华荣,几乎没人去看他。 孙华荣跟宫思年讲起家里错综复杂的派系关系毫不避讳,这一点跟国内完全不同。似乎在曰本没什么家丑不可外扬的观念,一旦建立了信任关系,内容之无所保留,有时候会让国人感到难以接受。 那时的宫思年只有十七岁,很难对这种沉重的故事产生同理心。她只是听着,不明白自己在其中能做什么。孙华荣喋喋不休地讲了三个小时,直到宾客们都已散尽,只剩下若林家的主人还在耐心聆听,后来,宫思年才明白这种耐心聆听仅仅只是典型的曰式礼仪。 “所以,你想让宫思年去演孙先生的侄女?”若林照之惊异地说:“这恐怕不合适吧,算算时间,孙先生的侄女现在也应该有四五十岁了吧。” “不会。”孙华荣摇摇头,说:“爷爷的记忆很错乱,他现在总以为我是我爸爸,给他怎样的设定都会接受的。” “年年酱,你想去吗?”凉子有些担心地问,本来凉子是想让宫思年参加宴会散散心的,这么突如其来的委托,有些失礼,她不确定宫思年是否想卷入别人的生活。 “去看看吧。”宫思年说:“说实话,我也挺好奇这样一位传奇老人的。” “那就先去看看吧。”若林照之拍着大腿说:“先去看看,别急着答应。也许孙先生根本不信这么年轻的小姑娘会是自己的侄女呢。” 孙华荣若有所思地看着宫思年,宫思年被看得有些不知所措。 台东区的老人介护所环境非常好,占地两万平方米,依山傍水,环境优美。这是全曰本最好的老人介护所,所有的医疗设施都是世界最顶级的,医护人员也大都是东大京大医学院毕业的高材生。可以说,这里代表了全世界最先进的养老设施,因此价格昂贵,住进来的老人非富即贵。与世界一流的设施不同的是,这里的老人,却跟全亚洲所有住在养老院的老人一样,暮气沉沉,幸福感极低。 全亚洲的文化大体相同,除了子承父业以外,养儿防老也是一种共识。孙先生枝繁叶茂,子女众多,可是老伴儿过世后,依旧被子女丢进养老院。好在他已经换上老年痴呆,如果意识清晰,可能就跟这里的所有老人一样,万分沮丧。 孙华荣曾经跟家里人提议过将孙老先生送到爱知县的蒲公英介护中心,那个大名鼎鼎的自带赌场的老人院,比起这个奢华的监狱,能让老人的幸福指数高些,至少那里充满了人味儿。可惜这个被家族逐出门外的不孝子人微言轻,无人搭理他的提议。 宫思年第一次见到孙先生的时候,他一个人默默地坐在湖边喂鲤鱼。银白色的头发被梳理的一丝不苟,尽管他的脸上已经爬满了时光留下的痕迹,但是从挺拔的五官,深邃的眼眶,还是能看出年轻时的俊朗。尤其是圆润的额头,能看出此人非常聪明。 不过孙先生的瞳孔呈现出不自然的浅蓝色,应该是白内障造成的。孙先生穿着中国老年人标配的白色太极服,脚上蹬着的竟然是老北京布鞋。这种装扮让孙先生与介护所的其他老人区别开来,仿佛是一位隐藏在世外的高人。 介护所的人工湖里,鲤鱼大的吓人,每条都长达一米,小的也有半米长。红色,金色,白色,花色,密密麻麻聚集在岸边,争先恐后的等着孙先生投下面包屑。 介护所的看护士说,孙先生只有两个爱好,一个是在介护所的湖边喂鲤鱼,另一个是在上野公园的湖边喂鲤鱼。天气好的时候,会有一位护士陪他去上野,看看熊猫真真,喂喂鱼,以此来排解思乡之情。天气不好时,他就一个人坐在介护所的人工湖边发呆。 “老孙,看我带谁来了。”孙华荣的开场白显得有些大不敬,还好是中文说的,如果让介护所的员工听懂了这么大不敬的一句话,可能会传到他的亲戚那里,被念叨死。 孙先生侧过头,看到孙华荣时,非常开心,笑着说:“是中兴啊,还是你有良心,知道来看看你老子。” 孙先生很有幽默感,可惜已经糊涂了,把孙华荣认成了他的父亲——孙中兴。 “看,我找到谁了。”孙华荣从身后拉出宫思年,说:“能认出来不?” 宫思年心中有些不悦,明明说好今天只是来看看,为什么直接被安排进入角色了? “是,姗姗吗?”孙先生不确定地问。 宫思年到今天都忘不了那时的画面,孙先生看到自己的瞬间,本已被白内障夺走了神气的眼珠霎时间晶莹剔透,眼泪立刻爬上了眼眶,随即顺着眼角的褶皱流淌下来。那一眼看得宫思年忘了时间,只觉得汗毛竖起。没有人能拒绝这样一个耄耋之年的老人好不容易燃起的希望之火。 “大……大伯。”宫思年怯生生地叫出口。 “快!让大伯看看。”孙先生伸出手,碍于腿脚不灵便,宫思年想他迈近了两步,主动握住孙先生的手。触及到那双苍老的手时,能感觉到皮肤已经失去了原有的弹性,只是僵硬地附着在骨头上,反而是骨头的温度传递了过来。但是,那双手,是苍劲有力的。 孙先生打量着宫思年,说:“像!真像智鹏。” 智鹏是孙先生的弟弟,按孙华荣的介绍,孙先生最后一次见到弟弟时,弟弟应该只有七岁。宫思年不知道阔别了将近一个世纪后,孙先生从哪里看出自己会跟那个从未谋面的侄女相似。但是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让老人在灰暗的晚年能感受到承欢膝下的幸福。 晚饭后,宫思年和凉子洗完澡,坐在凉子的闺房里,想着跟孙先生初遇的那一幕,感慨良多。谁会想到那样一具苍老的身躯会在后来迸发出那么大的力量。 “孙华荣呢?”宫思年问,“他现在还好吗?” “我听我爸说,还是老样子。”凉子敷着面膜,说:“没戏拍的时候混在剧团,演些社区活动的小短剧,最近好像在排一部反安倍□□的舞台剧。” “那种剧有人看吗?”宫思年知道,其实在曰本没什么人关注政治。如果一个人天天张口闭口谈论政治,大体大家都会把他当做脑子有病来看待。没错,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一个反智主义的国家。 “还是有的吧,毕竟蹭的社会热度。曰本好不容易和平这么多年,安倍那个傻X干嘛要□□法。搞不清他脑回路。”凉子抱怨着。 “哟!看不出来你竟然开始关注时政啦!”宫思年感到有些意外,吐槽到。 “靠!好歹我也是名门大学早稻田的学生好不好!” “说实话~”宫思年坏兮兮地说。 “好啦。”凉子有些不好意思,揭下面膜,丢进垃圾桶说:“政经学院的人天天在学校用大喇叭广播,不想知道都知道了。” “哈哈哈……”宫思年收起了笑容,说:“我还是不去轻井泽了,我想先去看看孙华荣。” “都说好了!”凉子一脸失望。 “等该拜访的都拜访完以后,再决定,行吗?” “行吧。”凉子不开心的说:“不过他那么能讲,我觉得要是见到你,一定能拉着你把这没见的这段日子里所有的事情,事无巨细地跟你汇报一遍。” “哟!会这么多成语啦。”宫思年吐槽。 她知道孙华荣的性格,就是一个比较啰嗦的大叔,性子和心眼一样,一眼就能看到底,所以才会在那么完备的遗书嘱托里,仅凭一场官司就能失去整个公司的运营权。 也许他也根本不屑于那样的人生。宫思年想不通,有时候他觉得孙华荣简单至极,有时候又理解不了他的脑回路。但是就是这样一个人,是孙先生晚年生活里,唯一的人情味。 “我是认真的,无论多少话,一天内说完。去轻井泽少于三天,就等于白去啦!” 凉子拿出化妆水,不住地往脸上拍,拍的啪啪响。 “需不需要我帮忙?”宫思年站起身,搓着手,向凉子走了过去。 “讨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