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九申时
随着尘中人影颠颠下坡,全貌渐渐清晰。长发散乱,灰头土脸,衣衫不整,身形摇晃,虽是芝麻一点,却是五官俱全。疯癫的书生,挥袖起舞,旋转散乱,携着道路两旁伏丘帮帮众惊乍。
元密通收回目光,动声渐扬,“田村长——我们还有些正事要谈谈!”
田润流回过神来,敛住心上惊诧,仍然脸色不佳,好在苍髯白发衬托着,使他不至玉镜映容而能素对秋风,“元帮主还有什么要说的?”
“要说的事情,要一件一件来,要一天一天来。”元密通背手漫步人群之中,正是视线焦点。
“回看北陌上,谁道不逢冬?”高亢诗音参透烟幕,破云直来。
“田村长,紫烟山匪猖獗已久,对紫烟村也多有侵犯,最可恨是这群山匪还喜欢装好人,跟村民套近乎,我深怕有些纯良的村民,会因此被山匪欺骗蒙蔽!”元密通亦不输诗音,一席话抑扬顿挫,行云无阻。
“元帮主的意思是?”
“要是山匪藏匿在村里,威胁村子安全就不好了。”
“这就不用元帮主劳心了,我们村子会自己保……”
“田村长——就算没有人故意私藏山匪,也不能排除山匪自己硬要藏到村民家里嘛!趁着现在剿灭山匪的势头,把可能的隐患都给排除,有百利而无一害。”
“元帮主!”田润流即时发作,一根斧破斨缺的藤杖摔到地上,身子竟暂时直不起来,也仰头说,“元帮主如此不信任我们,让我们好生心寒!”
“元帮主,我们紫烟村和紫烟寨虽然只有一字之差,却有着血海深仇,要我们与山匪勾结,我们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做的。”扶着田润流的茅利势小心翼翼深吸一口气,附和村长说道。
“既然元帮主如此不信任我等,那就随意搜查,大柜子、床底、地窖这些隐蔽的地方,一定都要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全部查好喽!要是帮主手下有谁不尽力搜查,就算我老头子已经暮年,经不得伤筋动骨,拼上这条老命也是要责问责问的!”
茅利势望向村长侧脸,却并没有读到想要看见的东西,这样跳跃性的思维,尽管他勉强跟上,难免有些吃力。
“好,”元密通爽快答应,挥手示意,“立马搜查村里的民居,见到紫烟山匪,格杀勿论!”
伏丘帮帮众行事迅速,外围军士原地待命,内圈步兵则迅速开始搜查。
姜欧汇入搜查的大潮之中,疾步流转于各个村户之间,耳充兵士们的吆喝和紫烟村民的呼喊,走马过踹开柴门抢入屋内与破窗翻柜的场景,周遭的一切都是朦胧。
紫烟村现有一万五千余户,伏丘帮众配合村中壮丁,每屋搜查相当高效,未消三刻功夫,紫烟村居已然搜查太半。姜欧走在队伍的最前列,并不进屋搜查,她寻觅瓮窗,步履如飞,盖上青丝飘逸,眸中百态屏转。
“疯婆子,你要是再挡着,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姜欧闻见隔墙喧嚣,立刻迈步前往,拐过墙角便见伏丘帮的兄弟和一名女子起了争执。看面相,这女子约莫五六十来岁,头上戴着灰中蕴白的方巾,单薄的身子套起打满补缀的深色布衣,右手辨不出原来颜色的袖筒向里一面松垮飘摇,染上风尘气的浅蓝蓬松裤子裤脚改短了一截,使得粗壮的脚踝和一双臃肿大脚一齐暴露在外,整个身体毫无协调性可言。
“官爷,我家脏乱得很,屋子也小得很,我给您翻开床、柜,您在屋外看,就不怕进屋污了您的衣鞋了……”妇人欠身轻劝,总有意无意挡在入门处,也难怪伏丘帮的兄弟会不耐烦。
“疯婆子,滚开!”帮众进屋不得,索性一把抓上妇人的外衣往外扯拽,不想这妇人稳得出奇,指像嵌在门框里,愣是拽不开一步。
“诶,不要……”姜欧言未尽意,帮众早腾出两只手拉住妇人后肩。妇人本来便双腿打颤,此时不知为何突然气力尽泄,帮众忽觉手前失力,一个后仰连同妇人一道摔在地上。
姜欧迎着呻吟上前扶起妇人,问道:“洪大娘,您没事吧?”
洪大娘扶着腰,顶痛睁开眼,看见熟悉的脸庞,眉目一时舒展了不少,“是小姜啊,我没事,没想到一把骨头到这个年纪就这么不顶用了。”
“您坐这歇会儿,”姜欧安抚好洪大娘,起身来到兄弟面前,撇嘴抱胸,“米茹,以前你就因为横行乡里被罚过,是不是以前罚得不够重,你才有这个胆子再犯?”
米茹缄口不言,别过脸去,即时憋出一口黄色黏痰吐到路上,索性就一坐不起。
姜欧环视忙碌搜寻的兄弟们,回身对洪大娘说道:“大娘,您家就让我来搜吧,我不怕脏。”
姜欧说着便进了屋子,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伸手呼喊的洪大娘,自顾自搜寻起来。这间屋子她并非第一次来,大娘口中的脏乱,在这有限的空间内,一尘不染,地上一排各有千秋的木桶和头上三行题满龙凤行书的相映成趣,简朴轻便的靠墙小床和正中小桌自然没什么藏人的痕迹,天花板下的高粗横梁也没有撑手物可供爬上,唯一值得搜寻一番的地方,就是摆在墙角的四尺高的木柜。
茅利势立正于田润流身旁,仿佛回到了在红叶城军队里的那段日子。闭上双眼,他尽量让脸部表情松弛下来,外在养神,实则眼皮张开一条微末缝隙,可是隔了一个拐角,他并不能看到熟悉的院落。
“利势啊,小章和孩子们都在家里吧?你用不用先回家跟他们说说情况?”少了拐杖的田润流驼背问道。
“不用,小章带着两个孩子到西边的田地里看水稻去了……哦,对了,今天我的老战友来我家做客,我还是回家和他说一声吧。”茅利势不假思索一捶拳头,瞟见对路元密通眺望烟山,毫无动静,便径直往家去了。
才到院落,茅利势就见一名伏丘帮帮众满脸欣喜大摇大摆从屋里出来,眼皮不住跳了几段,登时掉头回到原地,对投来关切目光的田润流微微点头。
尘污满身,散发凌乱,前脚搭后脚的男人脸上奇异地带着微醺感,如若给他身上衣物刷上彻底的中性色,再悬酒在腰间,一个神棍形象便呼之欲出了。
元密通来到失足倒地的齐语生身前,浓云阴翳之下,重叠的灰色泡沫覆盖了暖人的油色。齐语生抬头望见粗壮的脚趾,仰视岿然不动的阴沉男子,穹幕辉光,只到男子头前,便分作两处,各自飞去。
“元帮主,你从最开始就是做好了缓兵之计的打算?”齐语生低下头,抽搐肌肉烘托的狰狞确实不宜示人,就像千层糕需要一口咬下细细品尝才能解其中滋味,痛苦从来就不是对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