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运酒肆
门可罗雀——除了这四字,俞鹭辰想不到还有什么形容酒肆更来得贴切,如今仅靠熟人顾客支撑的门店,因为出了昨晚那档子事,门店更显冷清,二十来人的班子现在只剩下四个人,柜台后都是她和另外两个小二轮流张罗,厨房里她帮衬着仅有的厨子准备饭肴,卧病在床的老爹当然少不了她这个女儿的照料。
清闲无事,托腮靠台,盯着最底的抽屉,俞鹭辰不觉喃喃私语,“在上的列祖列宗要是知道后人把鸿运酒肆经营成这样,怕是要气活喽,呵呵……竟然到了要卖身的地步,最不孝的一辈,要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架’上了,呵呵……岚钟……”
“掌柜的,我朋友在你这里寄放了东西。”
敲桌声将俞鹭辰神游九天之外的神思拉回,顺着破旧的皮毛看上去,她伸出手,但不是温柔抚摸男孩的脸,而是狠狠地掐紧自己的手臂,确保不是在做梦。
“掌柜的,你没听到我说什么?”隆岚钟凑近俞鹭辰,甚至能感受到女孩的鼻息。
俞鹭辰惊愕地后退了一步,靠在空落落的酒柜上,待得缓过神来,慌忙招呼着,从底层抽屉里分三次拿上来全部十个钱袋,隆岚钟一手将麻袋尽数揽入。
“岚……岚钟,你们到底在做什么?为什么丘乐又会过来送钱给你?”
“不关你的事。只是,让你失望了——背叛誓言的,只有你一个而已。”隆岚钟一边将麻袋绑在身上,一边露出嘲讽似的半笑,“顺便告诉你,你订婚的事情我早就知道了。”
“那这两天都算些什么?”
杯盆震颤,青丝垂落千尺长,却是蟠掩落幕女儿郎。
“我来最后见一次美丽的你,”隆岚钟头也不回,行至门沿,仰头望天,似乎仍能听到自嘲般的笑声,“知道以前我为什么这么迷恋你,清楚我以后再也不会踏入同一个陷阱。再见。”
痴愣的俞鹭辰忆起幼时,隆岚钟最喜欢带着甲丘乐吟咏的“赵客胡缨,吴钩雪明”,快意恩仇,真的只是人一念之间的事情吗?她宁愿隆岚钟直接说出“永诀”,因为就算知道这句“再见”的决绝,模棱两可的话语总是会令她不断生出不切实际的希望。
隆岚钟走在大街上,汇入人流之中,无际的苍穹,业已许久没有这样蔚蓝澄澈了。
扶济区外幕开林东入口
孟旭卫面色沉凝,聚精会神地盯着通道大衢。幕开林,以生态优良,物种丰富,地势平坦而闻名,也是抄近路到红叶西原的旅人的必经之路。虎口脱险,紫烟寨众人闹腾得很,只他一个锁眉不解。
“小孟,干嘛愁眉苦脸的,要不了多久咱就能回去了,还愁啥呀。”树上的老钟不耻下问。
“没事,你们玩你们的。”
“你一副苦瓜脸,我们也玩不尽兴呀!”老钟摇摇头,从树上一溜而下。
孟旭卫拿出缠在腰间新买的酒壶,“吨吨吨”喝下一大口,还未放下酒壶就猛咳,把大半烈酒给吐了出来,他擦拭嘴角,不禁感慨这“郝公酒”果然名不虚传,酒流入喉,便是火辣辣的灼烧感,俯望而去,方才掉在地面上的一滩也起了许多泡沫,片刻又消散一空。
抬头远眺,入眼手提麻袋的隆岚钟正款款而来。他先到树下和众人分起了麻袋。
“一人拿好一袋,这次可要小心,不要丢了。”隆岚钟扔下麻袋,从中翻找出钱袋,逐个扔给兄弟们,眼瞅孟旭卫从树下下来,即时扔去一个钱袋。
“哈哈,这次咱们可赚大了!”
“可不是,随便一袋就够咱用一辈子的。”
“这可是寨子里的,别打什么歪主意!”
……
孟旭卫接下沉甸甸的钱袋,顾不得兄弟们分东西意犹未尽,上前说道:“岚子,我前面听到林子里有豺狗叫声,我想咱两进去探探路。”
“孟哥,隆哥身子这么虚,手还没好呢,我跟你去吧!”汤心练难得主动请缨。
“不用了,你们就好好在这待着吧,吃好喝好睡好,晚上还有事要做呢。我正好试试这把新买的竹弓称不称手。”隆岚钟抚挲麻袋里拿出的长弓,笑道。
“行,那你们到林里去看,有事就叫我们一声。”老钟帮忙打个圆场。
“好,那我们就走了。”隆岚钟答应一声,率先往树林深处行去。
孟旭卫紧跟隆岚钟身后,一步步逐渐深入,他也警觉起来,虽然幕开林时常有旅人往来,但是其中野物仍是洋洋大观。无意之间,看到一直沉默的隆岚钟左手纱带结随着手臂摆动,他不禁开口提醒:“你的纱布绑得太松了。”
“你说这个?”隆岚钟抬起手臂,侧望一眼,“这是特意这么绑的,要是绑得太紧实,做事的时候不舒服,里面的血都要堵在一块了。”
“你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什么?”隆岚钟停下脚步,回身望去。
“岚子,我们熟么?”
“怎么突然问这个?四年时间了,还不算熟么?”
“四年是段很长的时间,可是这两天,我发现自己好像根本就没认识过你。”
隆岚钟忍俊不禁,“你在说什么啊,这种玩笑……”
“岚子!”孟旭卫深吸一口气,与隆岚钟四目相对,“接下来我要问的问题,你要全部老老实实地回答我。”
“如果是我不知道的问题,那我也无能为力。”
“不会有你不知道的问题,你必须全部回答。”
“如果我弃权呢?”
“那你下半生就会不能自理。”
“呵,哈哈哈——”隆岚钟忽而大笑不自胜。
孟旭卫能看到隆岚钟眼眶里饱满流转的泪水,他能肯定这“忘情水”绝不是“汪汪”而出,是透明在晶莹中“虓虓”夺眶。
“从卜公家出来的时候,我还想不明白这两天发生的事情,可是知道你和老荣会的老鼠早就串通好之后,我突然觉得我好像把整件事都想明白了。”
隆岚钟笑而不语。
“霍多手向来和元密通狼狗作伴,霍多手探到我们要来扶济区的消息,告诉了元密通;甲丘乐和你泄露了这件事,你一开始就打好了演戏的算盘,让甲丘乐假意应承元密通一起来坑骗我们,背地里帮我们卖掉东西,只等我们要走就送来。”
“这是我已经跟你们说过的。”
“你为什么不一开始就跟我们说?”又一轮深呼吸,孟旭卫恨不能变作一个气囊,“因为你初始的算盘不是这么打的。在黑市的时候我就觉得奇怪,现在我想通了:你让我先走,是因为你想把我和兄弟们直接送给元密通,这样,你就可以不用担心伏丘帮的追杀,直接拿钱走人。”
“我可是跟上来了,如果我真……”
“你确实跟上来了——我不知道你在黑市听到了什么风声改变主意,但本来你是打算直接卖掉我们的。”
隆岚钟敛起笑容,淡漠道:“如果我真的想要卖掉你们,我就不会冒着生命危险来找你。”
“你相信‘教训’不用见血么?”
“什么?”
“你说甲丘乐告诉你,元密通要给我们‘一点教训’,你觉得元密通的‘教训’不会见血?我是个粗人,元密通那样的人说的鬼话,我连半个字都不会信,你比我聪明,你会相信吗?我不相信你说的北子的死是个意外。”
“如果当时你能放下你狗屁一样的尊严,他就不用死了。”
“无论我们怎么顺从,元密通都会杀人,而你本来没打算元密通会留活口。”
隆岚钟侧脸轻叹一声,难掩冷笑,“你的想象力很丰富,可惜逻辑堪忧,我不知道你是从哪里得出这种结论的,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这个,甲丘乐的纸条,”孟旭卫掏出藏在怀里的字条,“你知道柏轩才要杀我们之后,马上就想到要到卜公家去,为了装得更像重伤,在去的路上你还让我用力踢你的肚子,把亲人卷到这种事里,对亲人这么狠心的人,还有什么事是你干不出的?去卜公家之前我还不确定,现在我一二全都明了了,你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恶鬼。”
“所以你带我来这里,就是想偷偷把我收拾了,然后可以伪装成豺狗干的?”隆岚钟右脚后移半步,问道。
“我可不是你这样卑鄙的人,虽然这次我们好运挺过来了,但是如果你以后再敢打这种主意,我肯定会马上干掉你。”孟旭卫话音未落,自顾自转身望回走。
隆岚钟望着孟旭卫的背影,拿弯手中长弓,搭起长箭,“咻”声鸣响,镞头没入木中。
“说起来,”孟旭卫顿步扭头,“现在想想,牛摸鱼早就摸透你了。我不知道你到底在想什么,但是我很清楚:现在的你,什么事都成不了,你比元密通还不如。”
“元密通……”隆岚钟沉吟。
戌时扶济区老三片监牢
柏轩才躺靠在铁栅上,静听身边兄弟们嘶哑的哀嚎。对面监牢里,一群光着膀子的大汉围在一起玩牌,操着一口鸟语般的方言乐在其中。翻动身子,伤口还隐隐作痛,特别是腹部,仿佛依旧有硬木顶在那里,使他不敢大口吸气。
“柏哥……这可怎么办呐……要是甸服选在这种时候动手,咱们都不在身边,那可要吃大亏呀!”郅守义扯着沙哑的嗓子,尖且模糊。对面监牢里还有人特意望过来,看看是不是有公鸡打鸣。
“你先顾好你自己吧,甸服可没有这么蠢,要动手也要等到万事俱备的时候,现在动手就是找死。”柏轩才不忍看鼻青脸肿的郅守义,侧着头有气无力地答道。
“喂,有人来看你们了。”监守拍打对面监牢铁栅,一个矮小人影旋即浮现在伏丘帮众人眼帘。
“老鼠?他来这里干什么?”柏轩才心中疑惑,却不便明言,好在兄弟们似乎都没在意,甲丘乐也没有注意到监牢里的他们,他索性背靠铁栅静听状况。
那光膀大汉们见到甲丘乐,只疏离一时,又都沉浸到游戏中去。甲丘乐重捶栏杆,震得大汉们侧目而视。甲丘乐自有趾高气扬的道理,“北佬,你们会不会公话?你们那一口鸟语我可听不懂。”
“有屁快放,别碍着老子们打牌。”坐在最里的壮汉扔出一张硬牌,骂道。
“哟,一群北佬还挺神气,”甲丘乐调侃着,伸着脖子似乎是想看清这群北佬到底在打什么牌,“你们是兑州过来找人的?”
“你是什么人?”壮汉反问。
“老子是这的地头蛇,你在这里找人问过我们没有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