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弓家主,实在不好意思,是我疏忽了,这茶是给余副商主准备的,我本来应该用茶杯区分的,只是今天宾客众多,茶杯不够,所以才拿酒樽呈上来,没想到闹下这么一出,大意大意!我这就给您换好。”
“没关系,人多事杂,有些错漏也正常。”弓许容毫不介意地摆手,班老也不拖沓,换下新酒盏便盛好酒水准备呈上来。
弓许容偷瞥一言不发,低头作沉思状的余新民,这个男人的反应实在出他意料,沉闷得简直压抑,完全没有一点左右逢源的商人气质。不过余新民脸上明显的红润很快就蔓延到了耳根,这一出差点没把弓许容逗笑。
刚回头准备应付易与雯,始料未及的爆发却在弓许容脑后展开,热浪几乎要将他吹倒。
“你们就这点追求?这就是红叶郡三大家的现状?给别人求着跪着当狗?”余新民挺身抬头,一个耸肩翘起二郎腿,右手顺势搭在沙发上,左手捧着酒杯悠悠往嘴里灌酒,双瞳很自然地紧贴下眼眶,仿佛在俯视房中坐着的其他三人。
“呵呵呵,他可能是想到什么传奇情节了,他经常这样的……两位不用在意……”安长钰见到两巨头惊诧模样,没敢回头,只用右手悄悄掐了余新民大腿一把,怎料这愚笨的男人毫无反应。
“没有什么传奇情节,如果一定要说传奇的话,我看以后红叶城的三大家就是一个很好的范例,丧权失地,屈缩一隅,正好给后世贻笑大方。”余新民嗤笑起来。
弓许容恍然大悟,也暗暗惊愕于自己的错漏,向脸色发青的安长钰问道:“安小姐,余兄弟酒量这么差吗?这么点酒就醉了?”
“他……酒量一直很差,所以从来不喝酒,”安长钰不住扶额,“真没想到他酒量这么差……”
“先别管醉不醉了,余公子这么说,一定是有自己的想法,既然有想法,大可以说来听听无妨。”易与雯来了兴致,缓缓喝下半杯酒,落樽于几。
余新民见弓许容也收了声,敛容起身,自拿酒盏盛满一杯,开始慢慢指点叙说起来,“红叶郡史,已逾三百年,其间英雄豪俊,成功名于沙场者,为黎民呼声谋利者,不在少数,可笑现在郡北红薪联把持着,郡东成了邻郡郡军和红薪联的四分天下;南边呢?寇贼盗匪横行霸道,光天化日之下,烧杀抢掠,无恶不作;郡西,伏丘帮一家独大。可笑红叶城族史悠久的三大家,龟缩于一城之内,无论是谁发怒,都只能敛声息语,跪倒求和,若是割地赔款,只要不染指红叶城,就乐不可支,喜不自胜,哦,对,你们已经没地可割了,再割怕是就要露底了,哈哈哈,要是底都没了,可就彻底没体面喽!”
易与雯见余新民自在仰首取酒,心中五味杂陈,这男人方才说话间指挥顾盼,一如意气书生,现在半倚茶几,却仿佛狂士,不过他的每一句话,确确实实扎到了她的心头。不过易与雯很明白,这些不是她的主场。
“那依余兄弟的想法,我们应当如何?”弓许容正襟侧身,倾向余新民相问。
“弓家主!莫要说什么依我的想法,”余新民迾迾趄趄,投盏于地,伸臂续言,“如今这红叶城里,有谁还留着过去的记忆吗?外有强敌,内里也是腐败横行,蝇营狗苟之辈结党营私,红叶城却一派盛世景象,‘万国笙歌醉太平’,有何可想?有何可言!”
“你……”易与雯虽则启唇,接下来的话还是没能问出口,毕竟此情此景之下,问出这样的话来似乎太不合时宜,“有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然后有非常之功”一贯是她的用人准则,不然她也不可能将城东的清流给提拔上来了。
“红叶城里固然有问题,可是如果凡事都只看阴面不看阳面,也未免偏颇。我红叶城上下和睦,农、商发达,家家都有余粮,人人都能娱乐,官僚问题、军队和司安队伍问题,也在易郡宰和我们其他两大家努力下积极改正,余兄弟不要太悲观了。”
“‘腓力之所以让雅典人深深恐惧,其原因不在于他会剥夺雅典人的自由,而是他让雅典人尽情享乐。战胜希腊军队总是那么轻而易举,就像征服希腊的美德总是那么困难一样。’”
“嗯?”余新民一席话说得弓许容一头雾水,那些陌生的人名和地名就像是从上古神话里摘录出来,常常出现在江湖骗子行骗的桥段里。
易与雯不易察觉挑了挑眉,沉默不语。
“红叶城现在的繁荣是怎么来的?”余新民伸出右掌,“都是来自于红薪联的让步,红薪联大量贷款给红叶城,还援助许多资源,让红叶城大多数人都能不从事生产就过得够好,可惜呀,一切的商业都需要足够的武力作为后盾,都需要足够大的市场消化产品,一旦哪天红薪联反悔,起兵包围红叶城,拿下过惯了奢侈生活的红叶城只在翻手之间。”
余新民兀然抓紧的双手,抓住并不是易逝的流体,而是揪住了弓许容的砰然跳动的心脏。很多事实并不是没有认识的条件,只是所有人都没有这个能耐去明白。
“我特别想请教请教余兄弟的打算。”
“若要找寻生路,首先要把唤醒红叶城这些昏昏欲睡的人和扩大领地这两个目标结合到一起,眼下就有两个机会。”
“请讲。”
“如今郡南盗匪割据,互不相服,我商行南处行商每次到郡南做生意,都要经过重重盘剥,利润严重受损,正可以此为借口,以郡南盗匪勾结宣尚齿蛮劫掠我正常行商,起兵攻伐,一统郡南,红薪联和三个邻郡一直认为郡南土地贫瘠,必不疑我;伏丘帮只安心守着自己郡西的一亩三分地,更不足道。”
“正如余兄弟所说,郡南土地贫瘠,收复不但无利可图,还要冒着引发战争的危险,军队、治安的维护费用更不是小数目,只怕弓家长老难以赞同。”
“弓家主,北国中州流传一种发达工艺,如果引进,有望把郡南变为一块宝地,我正好在考察此事。”易与雯蹙眉道。
弓许容也不禁变了神情,看来面前这个点头的男人是有备而来。
“另一机会就落在现在的郡西了,”余新民遥指西方,“我们西处与紫烟寨也多有商业往来,现今紫烟寨的牛寨主我也认得,此人绝非池中之物,不可能被伏丘帮这么轻易地击败,伏丘帮虽然对外宣称完全胜利,但至今未曾解严,一定是因为紫烟寨的问题还没完全解决,弓家主正可派出一支侦察队,窥伺郡西动静,一旦有变,便出兵恢复郡西土地,如此红叶四分有其二。到这时,即使红薪联卞梁誊有心来攻,也是有心无力了。”
“安公子正好委托我追查失掉的黄金下落,这是个非常好的名目。”弓许容望向易与雯,解释道。
清凉的酒水下肚,闭塞的窄道蓦然贯宽畅通,一板棋盘活了。
这天晚上荣默靠着墙面听了许久,当他再次听到夜虫鸣叫的声音,恍若隔世。门外的接踵的脚步声逐渐远去,荣默又重新躺回柔软的沙发上,小臂抹去额上的汗珠,禁不住揉捏酸痛的颈椎和肩膀。
“让你久等了,荣镇长。”辉光之下,男人的磁性声音直击荣默大脑,轰然炸裂。
弓许容出了西处商行,与易与雯道过别,好容易才在院门外找到他东寻西觅的二弟。
“二弟,这是怎么了?掉了什么东西?”
“大哥,你终于出来了,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我们直接回家吧,我现在感觉特别疲劳。”弓许众顺着弓许容的步子走起来。
“嗯,回家吧,但你一时半会儿是睡不了了,我有紧急的事情要跟你谈。”
“那正好,我也有想跟大哥说的事情——我有不祥的预感。”
易与雯领着侍卫易扬薇走在回家的路上,酒热还在持续发挥着效用,就算只是披着外衣,也让她感到燥热。
易扬薇感觉今晚的家主比平常要走得更快一些,月光和灯火交相掩映下的家主,高挑的身影秀发飘逸,分外飒爽,“家主,今晚有什么开心的事吗?”
“是呀,不但开心,我现在还兴奋得不得了。”易与雯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朗爽笑道。
“好久没有看到家主这么开心了。”
“哈哈,咱们早点赶回去,明天起个大早,开个大会。”易与雯笑道。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遥远的郡西紫烟村旁紫烟高崖下的空地上,脸色凝重的裴熊刚望着地上的双眼紧闭,血淋淋的躯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