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京城左右神营、御林军皆听命于你,老二走了,他若让人颠倒黑白,说宫变由你而起,你即便毫无反心,这汴梁城,又如何待得?太子一党,自然为我考虑,亦不会放你做从前那个闲散王爷。届时留守甘凉黄土,又正合了先帝的意。你是不在乎名声,我呢,叫我日日心受刀割吗?”
袁成复张了张嘴,他多想说,可人不得先活着吗?但他还是忍住了,倒了杯酒,淡淡的花香,甜,还是苦,尝不出。
“杨相,改了诏书吧。”
他听大哥这样说。一个如释重负。他给自己倒了酒,一饮而尽,眨了泪,说:“我叫平裕回来。”一个落荒而逃。
欢呼雀跃的只有盼望回家的孩子,大人只能把所有担忧放在心底。
万知被袁成复带进养心殿,对着先帝最近的手迹临摹。
写什么?再说。
一来一回最快七八日,殿前的牡丹盛放着,只有灰将军如往年在花边追成双成对的蝴蝶。
最后王芷扑在病榻前,恳求袁成林再等一等。袁成复木然地站着,忽听女人痛哭,周身一冷,伸手按了桌子,斜斜滑进椅子。
太阳西沉,袁平裕由朱华背着匆匆入了崇德宫。宫人都垂着头,灰将军冲过来慌张地叫,咬他裤腿拽着往前。他跑得摔了一跤,眼里已经有了泪花。进了殿看见娘亲,哇地哭出来冲过去抱着,对床上的人不敢看一眼,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怕王芷伤了身子,被朱华半强行地扶走休息。袁平裕抱着不撒手,就由袁成复拽开,一听娘亲怀了弟弟妹妹,赶紧松手转而抱着眼前唯一的亲人。小孩儿还是不敢往里看,头埋到大人胸前,抽抽嗒嗒地流泪。
“你不是回来帮爹爹吗?啊!怎么会这样?啊?你说怎么会这样……小叔你不是很厉害吗?为什么啊?你为什么不让神医一起来!他明明在的,他还想跟我们去洛阳看花,他肯定能把爹爹救活的!”
袁平裕哭着说着,哭着恼着,重重地捶打袁成复的胸膛,发泄自己满腔的不满与怨恨,“你为什么不早点说?为什么不带我回来!我要是在爹爹身边,他就不会死!他怎么舍得丢下我跟娘亲……啊你怎么不说话?你救救他,小叔,我求你了……我不想爹爹死……”
叫他说什么?袁成复张张嘴,喉咙里都是咸腥的滋味。他想把袁平裕推开,带他离开,小孩儿又抱得紧紧的,说自己害怕。
他长叹一声,轻轻拍着孩子的身体,“别怕……我在,小叔永远都在。”
桌上烛花落了一堆,袁平裕终于哭累了,他把人抱出来,朱华一直在外面等着,替他接了孩子带到王芷身边。他本来该去忙了,还是等了一会儿,等朱华出来。两个人站在树荫下,借着黑影拉了拉手。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只是在他咳嗽的时候,有人贴心地替他擦了嘴角的血。
“你也抱抱我吧。”
朱华看不清他是不是哭了,伸手抱过他,任他在肩上靠着,自己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
“去吧,我等你。”
天慢慢亮了,白绢的灯笼换了新,也还是白的。
崇德宫里一片忙碌,朱华随意行走,旁人见她带刀,都当她也是汉王招揽的侍卫,并不阻拦。
她寻了无人的地方飞身上了房顶,刚巧碰上一名内卫冷着脸看她。她注意到侍卫身上的橙色云结,那到高邮寻他们的内卫佩戴的云结是紫色。她不卑不亢抱拳行礼,请人去休息喝杯茶,由她替换在高处巡视。
话未落,几枚银针瞬息而至。不必抽刀,她身形一闪,已是跃上了一旁的松树树梢,原处金瓦丝丝破裂。那人于是表情松动,朝她点点头飞身跃下,手又随意一抬,银针被收回袖。
日影移动,或站或坐,她把崇德宫来回看了个遍。更鼓又响,已是正午。
从得知袁成复的身份,她幻想过自己如李思空一样潜入宫城,与人幽会,也肖想过袁成复堂堂正正带着她入宫,和他的长辈亲人见面。哪想第一次入宫如此匆忙。
远处的朝堂可还在商议什么?进来时只顾跟着内卫赶路,并未注意走了多远,集会的地方在哪儿,这皇宫又有多大,当真如李思空所说深似海吗?肯定比金国的王宫大吧,崇德宫的屋顶不算高,放眼看去,一幢幢房屋层层叠叠,哪里看得尽。在这儿生活的人会想出去吗,这已经是座城了。
一座城,宁静之下又埋藏了多少惊心动魄。几个长辈识人众多,官家的人看几眼便能猜出。再往上,安雨生从众多求医问药的人中翻出一个名字,那时他被请去通州救一个孕妇的命,又想起江宁府的好友暗地咨询他如何治这不孕不育,说袁家人起名真有些意思。风里雨里走过的侠客们并不问她的心意,只问她生死,非个人之生死。
恩恩怨怨,各有所求。所谓承诺,所谓利益,几方争夺,必有头破血流。做郎中手上便不沾血吗?仙人淡淡地笑着,没错,神医有很多办法可以杀人不见血。朝堂就不是江湖吗?江湖上走,杀人总是难以避免。人命关天,那是对布衣;江湖人不惜自己的命,自然人命如草芥。
“刀沾了血,一切便无法回头。你自己,你的朋友,你的爱人,你能不能接受?”
想起万知几句带过的场景,朱华好像看到了青砖下渗进泥土的血迹,义兄眉宇间显然多了肃杀之气。事情终究没有如他们设想的那般美好——太子继位,袁平裕回宫,她跟袁成复携手天涯。
屋檐下,小平裕已换上孝服,小脸皱着叫人心疼。在高邮时,孩子跟她说了许多悄悄话。说他早就想回家了,如今才明白在宫里读书的日子多么舒适快活,但自己又很想见她,想以后和小叔、姑姑一起吃饭,听二人一起走江湖的故事。又说宫里的婚礼可隆重了,他没见过,他还想当小叔叔,也充充威风。
都说稚子戏言,可今日过后,又该如何?她真正提起刀会是何时?
目光落在殿前盛开的牡丹上,原先她喜欢青山蓝天中乍现的一抹红色,这红墙青砖之隙,紫色庄重,更耀眼的还数黄色。
白绢被风扬起,她看见袁成复佩剑踏入崇德宫的门,左臂系了白布,随后有紫袍者、披甲者数人,他停在花丛之前,弯腰折了一枝还是花苞的姚黄牡丹。
兴安九年,三月廿一,帝久病,终安然崩逝。
四月初十,太子旧疾突发,不治而薨。
四月十五,五皇子汉王承先皇遗旨继承大统,大赦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