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
芙蓉阁依旧芬芳馥郁、莺燕欢声,杨励山由人打伞引着走入后门。
雨小,丝丝缕缕拂面,小楼的一角开了满树白花。
琵琶声凝涩,时而轻拨一二,时而慢扫三两,歌声似乎也和细雨一样,看不见却摸得着,拢愁绪上心头。
老友未像往常在门口等他。郝万章总是欣喜地怨他公务繁忙连每年的抽成都不记得要,然后吟上一两句怨词,好像自己真是受了辜负的深宫怨妇。今日来接应的年轻人面熟,只是眉间全无琼英宴席之得意,也无往昔安稳之求进,发带和腰带都是白色的粗布。
吴识微低着头,眼神扫到一树梨花时,步伐不由一停,又忙跟杨励山保持好距离。“劳烦大人等上一时,方才客人起了口角,阁主去劝解了。”
杨励山并不在意,“怎么还在阁里?可是圣上许的官职不满意?”
“学生不敢。家父过世……我父子二人相依为命,父亲为供我读书受苦一生,学生理应守孝。”
“孝期可满了?状元郎,三个月足够了,朝上该有些年轻人,莫让圣上久等。”
“不敢……”吴识却不再接话。
杨励山走上宋婉儿的小楼,低声咽语原是从这里传出。都说京城第一名妓清丽不俗、善解人意,看到慌忙擦泪起身的美丽女子,他不禁叹口气,这世上从来都是他人意易解、自心意难纾。
不再叫人弹奏,政务繁多,杨励山更多时候喜欢静静坐着。等了一时,忽听屋外嘈杂,宋婉儿起身去看,没想到院里来了衙门的人。很少见,郝万章没做调停把客人好言好语送走,而是直接把人踢进了牢里。
听了来回,杨励山笑着摇摇头,“婉儿姑娘要走,他自然没心思跟别人虚伪。”
宋婉儿上前添好茶,在一旁候着,还是忍不住往窗外瞟,就听杨励山问她几岁来的。
“回大人,小女十一判罚充妓,郝老爹瞧我可怜将我买下,从此在芙蓉阁学习技艺,直到今日……期约已是将近。”
“从前的罪,陛下已全免了。有了公主的名号,随行赏赐颇巨,金国国主又对你念念不忘,是以到了金国也能保你荣华富贵,为何还是闷闷不乐?”
“大人!”宋婉儿猛然下跪,眼泪夺眶而出,发间金枝颤着,“罪女不敢……不敢接这泼天恩赐。罪女如此卑贱身份,怎敢陪同公主远嫁,岂非叫天子失了颜面……私贩官盐,本是重罪,十年过去,难道陛下还准备替罪父翻案?!那婉儿这十年所听圣贤之道、所受非人之罪,岂不皆成笑话!”
“婉儿不得无礼!”郝万章听到这句才推门而入,将人扶起,好言劝去洗把脸,又对掩在门外的吴识招招手,让人扶着下去。杨励山都看在眼里,若没记错,吴识在阁里只记账。
“本来请你听曲,你这不解风情的,往后京城再有这般好人好曲,又不知何时。”郝万章将人数落一番,又将宋婉儿的房间环视一周,低头叹了口气,“蕙心兰质,她最好学,我把她教成现在这样,可惜,是在这儿。走吧,今日无酒,酒越喝越愁。去年牡丹花开,等你来,今年等不到牡丹,梨花倒是开了,你我下下棋、谈谈诗。”
杨励山跟着,听出弦外之音,“何意?到了时节,宫里的花更美。”
“我道你为何此时来。那你说说,准备给我安排个什么位置?”
“你这般学识,又当这么多年掌柜,趁此机会去鸿胪寺好好招待外宾,再去礼部,如何?”
“不错不错,还得是你周到!”郝万章嘴上夸赞,却是摆手推辞,“罢了,从来没做过官,也早已做不好官,二十年苦闷,该放下了。”
天暗,下棋需点灯。杨励山心思不在棋盘,下着下着,江山易手,拈着棋子半天不落,被郝万章催促,随手一下,又失一片,一愣,二人皆哈哈大笑。
还是要酒,杨励山虽不如郝万章爱喝,平日也爱品味一番。郝万章笑说自己今日难得做个陪客,不过想让向来谨言的老友开口,还是得找个由头。
说宋婉儿生于官宦之家,本名宋桐元,从小便泡在诗书里,十六之后才有了艺名。和亲这等要事,她自然知晓厉害,可入住大相国寺洗尘,礼部人来了三次都被挡在门外。若非郝万章周旋,第三次那瞧着凶悍的女内卫怕要直接将人打晕扛走。
宋婉儿与吴识的情谊,杨励山这时弄清楚了,点点头,抿一口酒,又笑着摇摇头,“你这人,昔时牵线也不怕有一方玩弄感情。都说婊子无情,中了功名的学子也不见得有义。”
“我可牵错了?”郝万章转而叹气,到底哪里出了问题,“都是为了过活,只不过一个卖的身子,一个卖的里子,谁比谁高贵。我不过是维护偏袒姑娘们些,她们便对我感恩戴德。别处的女子,各种原因被卖了,又苦劳悲戚中死了,草席一卷草草埋了,从头到脚,都不是自己的。今时今日,她敢为自己争这一争,也是为吴识争,我没白教她。”
“你把她教的太好了,无心就不会有这么多烦恼。金乌铭当初留下的五千两银子,不白给。”
“若非如此,一块手帕而已,他能一直念念不忘?他自己的娘亲即是高祖许配过去的汉人女子,他太知道女子以何为美了!”
“国事绝非儿戏。金乌铭必然要把她带走。”
“是啊!”郝万章一摊手,“就算有宗室之女做公主,封一妓女做小公主陪同也不合礼法啊,何况婉儿身世摆着,陛下怎么就同意呢?!”
杨励山笑了,朝堂上稀奇的事他见过许多,这回的事难得让他又觉得可笑。金乌铭来访,求婚求了两件,一求胞妹嫁给袁成复,二求中原公主为妻。看其言谈举止皆合汉人礼法,但请求一摆,高坐的年轻帝王显然眉头挑了老高。
即便金乌铭开了优渥的迎亲之礼,朝堂难免鸡飞狗跳一番,尤以王经昇这个礼部尚书最为反对。金国国主嫁妹与帝,则以兄弟与我相称,中原正统,怎能容许轻看。况金国内部不稳,金赫虽死,酒泉到底能不能被金乌铭抓在手里也是未知,此时羁縻恐收效甚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