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慌乱的推开一扇不知道是哪里的铁门,终于跑上了甲板。上面的风景和一刻钟之前他们决定参观动力室的时候毫无分别,甚至若不是看看了胸前挂着的铜制时计都感觉不出时间的变化。 斯派洛小姐和伊丽莎白就并肩站在远处的船舷边,轻轻的用手帕往自己的脸上扇着风,以驱除靠近火焰而染上脸庞的热度。她们高声地说笑着此刻在甲板上空飞行的水鸟的话题,好像已经完全忘记刚刚在下面看到的东西。稍微远一点的地方,就能看见海瑟薇小姐手里拿着刚从行李中拿出的阳伞正在朝她们走来。 对了,贝内特夫人在出发前千叮咛万嘱咐,要她们一定要小心航行时的海风和阳光,因为“它们比沙子还要粗粝,只要一天工夫就能让你的脸变得又黑又粗糟糕透顶。”小姐们虽然不以为意,但是也不敢不遵从长辈的安排。伊丽莎白笑嘻嘻的接过阳伞递给斯派洛小姐,又给自己撑开一把,漫不经心的在手上转动伞柄。 伊丽莎白在看到另一把浅茶色的阳伞的时候,终于记起刚刚还跟在身后的妹妹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她猜想:玛丽也许是好奇,她在参观的过程里看入了迷——这是极有可能的。玛丽一旦对什么事情好奇就很难让自己立刻丢开手,眼下的情况八成是她还在什么地方琢磨什么新奇的玩意儿,所以现在还落在大家的后面。于是做姐姐的当即和斯派洛小姐道了声歉,马上转身沿着原路一边寻找一边呼唤着玛丽的名字。 “玛丽?玛丽,你在哪里?” 她很容易的就在舱门旁边找到了玛丽。 “你在这里发什么呆?”伊丽莎白放下心来伸手去牵玛丽,可当她仔细打量玛丽的样子又低声惊呼起来,“你的脸怎么了,为什么弄得这么脏?还有你的裙子!我的老天,上面到处沾着煤灰!亲爱的玛丽,你刚刚在下面是不是摔倒了?有没有地方觉得疼?”伊丽莎白担心的皱起眉。 玛丽摇摇头。她没有摔倒,她只是在狭小黑暗的房间和楼梯上跑。她忘记了下去之前,布雷恩先生曾提醒大家收敛衣裙不要到处乱摸的事情。所以她只要看看自己同样占满煤屑的手掌,就可以想象自己一身的狼狈。可她现在全神贯注的也不是这个。 太奇怪了,明明没有变化,为什么感觉无法顺利的和之前衔接上去呢? 玛丽四下张望,再次非常肯定的告诉自己,无论是微微的风速还是和煦的阳光都没有稍稍较之前来的逊色,二姐丽萃漂亮的脸蛋还是一如既往的带着健康红润的光彩。可她就是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风和太阳是没有生命的,所以外面的阳光和清风全然不知甲板下面黑与火的锅炉。可是即便它们拥有感知,玛丽也觉得情况不会有什么不同——那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就像在浪博恩悠闲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她不能体会苏藏在心底比达西先生更深的秘密一样。玛丽有时候觉得自己能隐约感觉到那些秘密的轮廓,但等她想要仔细琢磨的时候,又觉得它们无处可寻,仿佛不曾露出任何端倪。 那是因为苏的防备非同小同。 历史,未来,战争还有仇恨——苏把它们当做只要露出一点点缝隙就会散发恶臭的东西,她紧紧的拧上这个罐头的瓶盖,然后一直抱在怀里不愿意让任何人知道。她确定,到最后说不定连她自己都能忘了,她的胸口还藏着这样满怀悲伤和恶意的情感。袒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苏能够让玛丽和她一起看的勉强称得上是温暖的那一面,这其中的东西少的可怜。如果说苏曾经认为玛丽的无条件退让是种人格的不完整,那么同理她也没有什么可以感到优越的地方。 重见阳光之后,苏很快的让自己摆脱刚才的状态。她知道玛丽刚刚受了点小小的惊吓,也能回忆起玛丽刚刚为她努力的奔跑。可在刚刚发生过那件事之后,她一下子真不知道该和玛丽说些什么。 这时候伊丽莎白已经和船上的女仆做了指示,她让玛丽回房间为过会儿的餐聚做些补救。于是苏一边赶紧跟在她身后,一边对玛丽催促道:“现在最好还是听伊莱扎的话,赶快和她回房间去换一下衣服。”。 “恩?”玛丽回过神,“丽萃刚刚和我们说了些什么?” “……你果然没有听进去。丽萃说,等会儿我们要和布雷恩先生还有船上的一些人一起吃午饭。到时候布雷恩先生会正式替双方做个介绍。除了船长先生之外,还有一位比较重要的人物,听说是专门为陆军军团提供服务的军火商。布雷恩先生选择这艘商船而不是定期往返伦敦汉堡之间的邮政船,主要还是因为他还需要亲自来看看这些要交易给普鲁士人的火器。”所以这也算公务旅行吧。 “你的意思是,丽萃说我们可能还会受到一位先生的邀请,去他的船舱参观一下新的□□?” “对,所以必须抓紧时间。整理头发换衣服可要花上不少功夫。伊莱扎刚才已经让船上的女仆替你准备热水送到房间里去了。午餐的餐聚我们迟到可就太失礼啦。” “……我这幅模样让她瞧见了,是不是很丢脸?”玛丽抓着裙角,她快步跟在姐姐的身后,但是目光却一直落在自己穿的平底鞋上。 “她,你是说伊莱扎?我想的确是有点。不过,你用不着特别在意她的看法。” “为什么用不着?我们不是得……” “战胜她,打败她,和她展开德智体美劳才艺大比拼,从各个角度都比她完美?” 苏刻意昂首阔步,让玛丽跟着抬起的目光把注意力落在伊丽莎白的背影上。 “……我们的目标不是这样吗?十年计划还有达西先生。” “从采取的行为上看也许是一样的,但是目标上来说,两者不能混为一谈。我们不是为了伊莱扎,当然也不是为了达西先生,才会要求让自己变得尽善尽美。虽然达西先生是我的梦想,但为了这些只会让我觉得把自己当做了商品。就像在我的故乡,古时候那些想要从平民百姓变成贵族官员的人说的‘习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一想到这种观点,我就觉得不怎么痛快。如果相信这种观点,那么一个人所拥有的美德和才艺都是些待价而沽的东西,而一个人的存在也都是为了别人。我……我绝不是为了讨好别的人而作为附庸出生的!你也是一样的,玛丽。眼下我和你之间的关系那么密切,可能会让你产生错觉,也许会让你基于善良或者是感情的因素产生这样的认知:你可以为了我无条件做任何事情。可是迟早你会知道,这不论从理智还是从情感也不论从理想还是现实来说,都是不可能的。” “……我可以的。” “别说傻话。你要冷静的思考,而不是凭借感情和一时冲动来做决定。” “我真的可以。我发誓,这不是一时冲动也不是在说大话。” “那么为了阻止你的国家对我的国家发动战争,为了不让我因此感到伤心难过。你会拿上□□陪我去刺杀维多利亚女王吗?当然她现在还没有继位,也许都还没有出生。” “……” “你看,这一点儿都不现实。” 玛丽保持了沉默。 她想起了苏之前给她和莉迪亚讲得关于红猪的故事。后来苏给她讲了一遍毫无乐趣可言的真实的故事结局。现在故事好似延伸到了现实。 人想要做什么,或者说希望自己能够做什么,于是就能去做吗?做的结果会变得很好吗?玛丽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红猪从自己的行为中找不到正义,他的良知让他不相信外界所鼓吹的法西斯,从情感上他也不能和他的祖国的敌人结婚。他背叛祖国成为了通缉犯,也变成薄情的负心汉。从结果来说,他做的选择两面不讨好,也许是差的不能再差选项。 但若换个角度,按照苏所说的“自私和独立”去理解。那么红猪的人生没有被国家和爱情掌握,难道还真是一件值得高兴的可喜可贺的事情? 他是自己选择变成一只猪的——苏很冷静的陈述这个事实。 玛丽意识到,也许终有一日她会遇到和红猪一样的境况。 苏只用了一个极端的例子就很爽快的证明了,这个世界在对于选择权上是多么的吝啬,以至于不留一点暧昧含糊的空间。 “照这样看来,我们势必要做一个哲学家了,玛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