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袁瑶住进了医院,便把儿子托付在了要好的朋友家。 两位护士小姑娘和林臻都陆续来过她一次,但都礼貌淡然,仿佛压根没有出手相助这回事一样。 让袁瑶感激之余,反倒讷讷的,不好说什么了。 谁也没想到,面冷心细的梁效却记在了心里。 有楼栋里的阿婆们在,不愁明市有认不得的人。 她们和“朝阳大妈”是同样一种存在,情报能力强到让人怀疑,她们年轻时究竟是做什么营生的。 梁效从阿婆们口中打听到了这三人的工作单位。两位现在省人医实习,一位在自家公司上班。 第二天,他便骑车去了趟省人医,丢了两大袋五彩斑斓的糖果巧克力在传达室,留下张纸条后悄悄跑了。 至于林臻,身价不菲的一个成年男人,梁效想不出要拿什么感激他。 于是就在网咖前台放了一瓶玻璃瓶装的……冰可乐,一连七天不断。 到第七天时,终于被恰好过来的林臻给逮住了。 “又来给我送快乐水了?” 年轻的男人敲了敲台面,笑容清朗:“这一周的心意我收下了。但我这多的是,以后就不必了。” 梁效低着头闷闷说了声好。 他家这事闹的不小,又在附近,人人心里都门儿清,都有点不忍心看他失望。 “小伙子你不知道,”前台冯励神秘兮兮调侃道:“我们老板还是一个单身狗。” “这可乐哪,杀精,不能多喝。” “滚蛋。” 林臻冷笑着骂他一句,等去看梁效神色时,不由得暗暗一惊。 怎么说呢,这神情和自己很像,有这座城市中许多年轻人的影子。 但不该属于一个孩子。 明明想得不可得,心里丧到要死,每天还要装作意气风发,热爱生活的样子。 有时候真挺累的。 林臻暗叹了声,问他:“你今年初三?录取哪个中学了?” “九中。” 林臻笑了下:“那我还是你学长。” 梁效神色寂寂,木然喊了声学长。 林臻揉着太阳穴,按下了冲回家补觉的想法,破天荒陪着眼前的少年多说了几句。 但多是林臻说,他安静听,偶尔接两句。 有时候,林臻见梁效总背着书包四处找看书的地方,便把他安置在楼下的咖啡馆待一下午。 会面次数渐多,林臻终于忍不住打了个电话给袁瑶,建议她忙完眼前事后,是不是要带梁效去做点心理疏导。 袁瑶在电话那头沉默片刻,闷声答应了。 林臻叹了声气,也没多说什么。 法院给袁瑶开具了一张家暴保护令,居委会的阿姨热心替她请了位律师司法援助,但这些都很耗费时间。 何况袁瑶自己的身体情况也不尽如人意。 只是谁也没想到,梁效能把自己的病况藏的那么深。 袁瑶僵坐在椅子上,眼中终于有汹涌的泪意:“我当年挑老公没挑好,可我的阿效是真的好,是我对不起他,如果我当时没把他锁在房间里,或许就不会出事……” 梅老师也是做妈妈的人,听的眼圈一红,就差陪着掉眼泪了:“您胡说什么,哪个做妈妈的不下意识保护自己的孩子,我觉得您特别厉害。” 何樱摸着手心冰凉凉的汗意,和姚思然交换了一个束手无策又有一丝害怕的目光。 然后齐齐瞪了顾芥一眼,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顾芥:“……”很委屈。 在国庆节的当晚,梁效平平静静地走到袁瑶面前,抱住脑袋蹲了下来。 他说:“妈,我可能出问题了,你能陪我去看个心理医生吗?” 袁瑶吓坏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眼泪扑簌簌往下落。 梁效却安慰她:“妈,生病了就要看医生吃药,这有什么的。” 量表测评做完,三甲医院心理卫生中心下了诊断单: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 多出现在战后士兵、或目睹实质性死亡威胁的群体…… 袁瑶还在说着,说要给梁效请病假,说他现在心理医生那积极接受咨询治疗,应当会有好转,请老师不要放弃他云云。 何樱耐心听她说完,勉强挤出了一个笑:“阿姨,您能让我见一见梁效的医生吗?他是专业人士,有些事……我想听听他的意见。” 袁瑶含着泪点了点头:“可以,我替您安排,医院规定只有通过监护人才可以。” 教育界皆知,明市有所小学发生过这样的事:临近毕业考时,班上一个学生疑似患上了水痘,班主任心一软,就没让家长接他回去。 结果整个班级水痘爆发,一倒连片,四十多个学生被感染。 这位班主任不可谓不失职。 何樱那点仅剩的心理学知识告诉她,PTSD是有可能出现攻击性行为的。 她心疼梁效和她的妈妈,但必须要对全班学生负责。 送走了袁瑶后,何樱整个人都恹恹的,提不起精神。 姚思然咽了咽喉咙,悄声问梅老师:“梅姐,真的……以前也真的有这样的学生吗?” “有,”梅老师也很低落:“我没做老师前,也以为每个家庭不论贫富,至少父母都是爱自己的孩子。” “就何樱那届的文科状元,我班上的小姑娘,爸爸和外面的女人跑了,结果高考成绩一发榜,人又回来了。” “为什么?小姑娘有出息了呗,以后指不定怎么奉养他呢。” “靠。”姚思然恨恨骂了句。 “好了,你们都别丧了。” 梅老师摸摸何樱的脑袋,听她奶声奶气嗷了下,不禁笑了:“干我们这行,有的时候就是这样,很没成就感,习惯就好啦。” 顾芥:“……梅姐,您这真的是在劝人吗?” “是啊,怎么不是。” 梅老师一脸超然:“原生家庭造的孽我们填补不了,只能尽可能拉他们一把,但偏偏心里又会很难过。” 她又戳了何樱的脸一下:“自己开心起来,才能想着帮别人啊。” 何樱闷闷的:“噢,我尽量。” “对了,那你和林臻到底……” 何樱抱着叮咚作响的手机,忽然嚎了一声:“哎咩!那个医生说下午五点有空,下午活动课你们帮我看着点,我收拾下走了噢。” 没听见没听见,何樱默念。 “你要再和林臻成不了,”梅老师话锋一转:“那我就要拐回家做女婿了。” “要钱有钱,要脸有脸,够男人,心底又温柔,我越看越喜欢。” 何樱开柜门拿包的手一顿,拧了拧眉:“梅姐,我没记错您女儿今年十二?” 办公室里哄笑一片,何樱的铃声又在响,顾芥凑近一看,瞬间笑眯眯的。 “梅老师,是您女婿的电话!” 何樱瞪他:“起开。” 于是四双眼睛明晃晃的,盯着接电话的她。 何樱的脸倏然红了:“……林臻。” 林臻嗯了声:“你等等,我十分钟后到九中北门,你出来就能看见我。” “你别来,我有点事正要走。” “我知道,”林臻依稀笑了下:“我陪你去省人医,那条路可不好开。” 何樱当然没傻乎乎去问林臻,你怎么知道我要去医院呀。 在梁效这件事上,林臻是拯救者,而她是最冷血的那个人。 何樱心情又低落下来,疲惫到不想思考,这时候有林臻在,也好。 ## 梁效的主治医师是个三十多岁的男医生,八年制海归,白皙肤色欧式双眼皮,一笑眼尾拖得长长的,还挺养眼。 不过这人也……幽默风趣。 一进门,他就含笑招呼起何樱:“班主任何老师?请坐请坐,大家都是学过心理学的人,不用客气。” 何樱刚挨着沙发又弹了回来,嘶声道:“别,千万别!鬼知道我那个三级心理咨询师是怎么考出来的……” 林臻忍不住笑出了声,温柔又无奈:“那你也先坐下,不然我看秦医生会很有压力。” “是,的确。” “秦医生,”一坐下,何樱就眼巴巴问道:“能不能先告诉我,梁效的情况短期内可以复课吗?这事我也要对其他学生和家长有个交代。” “我懂你的意思,”秦医生点点头:“但梁效没有出现过攻击性行为,我想应该也不会出现。因为他从内心,非常反感甚至恐惧这种暴力行为。” “下午我刚和他聊过,他说是由于男生体育课玩闹,不小心把前后班门全都关死了,从而唤醒了他内心痛苦记忆的闪回。” 秦医生语气也有些唏嘘:“因为他很爱自己的妈妈,被关在门内听见妈妈被施暴,自己却束手无策,这比亲历现场更是一种灾难。” “让他产生了内疚、愤恨和对自己的厌弃的情绪,这种痛苦越想越缓解不了,从而造成了PTSD。” 林臻悄悄把她垂在沙发边的手,握在了掌心。 何樱察觉到了,但不舍得挣开。 此刻能给她的温暖太治愈了。 秦医生慢条斯理介绍着给梁效的咨询次数、给药情况,以及即将对他进行的应急训练方案。 每听一条,林臻就把她的手握的更紧了些,用动作告诉她不用怕,他在。 秦医生说:“由于他自查很及时,经过治疗,病症是完全可控的。问题就在于,如何避免迁延成慢性,不断闪回令他痛苦的画面。” “咳那个,”何樱脸上飘红:“实在不好意思,我能方便问一下您的收费模式吗?” 秦医生含笑报了个数字,并且加了一句:“放心,我给他打了八折。” 早说当年就修心理学了,何樱腹诽。 她眨眨眼道:“那要不这样,您下次和她妈妈说,不仅八折还每个月赠送一次?那次我付钱,好不好呀?” 秦医生哭笑不得,看着林臻说:“您女朋友真可爱。我还以为她会让我便宜一些,没想到是这个意思。” 何樱脸更红了:“我不是他女朋友。” 林臻淡淡道:“……是很可爱。” 秦医生似笑非笑哦了声,过了一会儿说:“其实听见梁效的班主任要来,我一开始是很拒绝的。” 何樱唇角一抽:“其实我看出来了。” “我从前有个患者情况并不严重,她的班主任和父母都认为咨询可以,但坚决不许她吃药,最终耽误了病情。” “他们都不相信心理的病痛不是矫情,也不是想不开,只是一种疾病而已。” 一整天,何樱的情绪都在起起落落。 好不容易被林臻哄好了点,秦医生最后的一句话,又让她垂头丧气出了医院。 家长避“精神病”如洪水猛兽,即便梁效情况好转了,她又怎么说服整个班级的学生家长呢? 难。 医院外已然暮色四合,灯牌霓虹闪烁,也挡不住秋日晚风中的丝丝凉意。 何樱跑到便利店买了一卷曼妥思薄荷糖,咬了颗下去,和着冷风让她整个人都清明了些许。 “林臻。” 何樱眼里泛上热意,她低头望着铺满一地的梧桐叶子:“我心里好难过啊。” “我快要丧死了——” 话被卡回了喉咙。 因为林臻一把将她按进了怀里:“别难过。” 他喑哑着嗓音,告诉她:“别难过,你只是做了对的事情。” 林臻很高,沉沉的身躯覆住她,很温暖但又饱含侵略性。 敞开的风衣前襟,何樱指尖触到了他温热韧性的肌理,一下都不敢多动。 林臻却碰到了她的眼泪。 他低头靠在她耳边,恨恨说着:“你们做老师的,是不是道德标准都比别人高一点儿?我告诉你,我帮别人归别人,该开的好车该买的腕表,一分钱都不会少。” 何樱耐不住他林臻这幅纨绔桀骜的样子,拧了他腰一下。 “……嘶,何樱你。” 林臻无可奈何:“算我求你了,你别折磨自己了行不行?” 何樱也难为情起来,医院的确是个让人情绪崩溃的地方,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在林臻面前说哭就哭了。 关键是……这个拥抱,她都不敢想周围路人的表情。 何樱试图退开一点点,带着鼻音反驳:“谁折磨自己了?指不定你在我学生面前怎么说我呢。” “我能说你什么?” “你……放开点,”何樱轻哼了声:“鬼知道你说了什么。” “用完就跑什么毛病,”林臻冷笑了声:“真想知道?” 何樱心慌着服软:“不不想了。” 林臻却一扳她的肩,迫着她仰脸看向自己,然后一字一句说道:“你听好了。” “我告诉他,我喜欢你。” “不说是因为我不想用这种转述的语气。” 他心一横:“下次你要再敢在我面前这么胡来,我——” 何樱仰脸看着他,红唇微张,沾在睫毛上一滴水珠泫然欲落,然后……落在他手心里。 林臻嘟哝:“我能怎么样,我就……还是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