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臻又气又窘,偏过头赌气似的拒绝:“不要!” “咳咳,阿洵,你打算怎么处置他?”红衣少年轻咳了一声走过来问她,被他拎出来的厉鬼此刻正有气无力地跪在地上。 温洵笑意未收,心情很好,目光落在那厉鬼身上时仍留有几许温柔,那厉鬼被她眸光触动,艰难地抬起头,惨白的脸透着对尘世的挣扎与怨愤:“我......我有冤。” 温洵牵着戚臻的手放在椅背上,就着他的手背当枕头,慵懒地倚着,淡淡道:“呈冤吧。” 戚臻本想将手收回来,瞥见她眉宇间的倦色,心中莫名地一动,手便未及收回了。 那厉鬼絮絮将自己的冤情说了。 原来那厉鬼在世为人时名唤李广年,是个老实巴交的猎户,妻早亡,膝下有一女儿名唤李娇娥,父女二人生活贫苦,一日,李广年从山上打猎回来发现家中竟被洗劫似的一空,女儿也不知所踪。 李广年又惊又吓,满山满村地找,终于找到女儿失踪的线索,原来李娇娥和村中一个叫王全的青年交好,两人私定了终身,那王全带着李娇娥去了城里找活干。 王全是个游手好闲之人,李广年怕他对女儿不利连夜赶去了城里,结果那王全果真不是个好人,进了城,转手就将李娇娥卖进了青楼也就是国色天香苑。 李广年知道女儿陷进去带了全部家当去赎女儿,却被国色天香苑老鸨春红告知李娇娥遭人奸污,不愿接客撞柱而死了。 李广年的幽魂说着已涕泪横流,他须发皆白面容苍老,令人见之可怜。 “我来这打听谁害了我女儿,就瞧见和王全在一起的五个人,我便去报仇,不料被王全纠人活活打死,那春红怕生事将我的尸身丢在芙蕖镇三十里外的乱坟岗上。” 听完这个平平无奇却又道尽心酸的故事,温洵没有说话,楼外的烈火已经烧上来了,温洵道:“小凤凰,把那个叫/春/红的女人带上来,顺便把火灭了。” 少年应声出去了,片刻,门外烈火立褪,春红尖叫着被人提了上来。 温洵看着李广年,道:“所以,你是怎么附在这妖兽身上的?” 李广年道:“我在乱坟岗游荡,三月前见这畜生在岗上寻食,便附它身上来到了此处,誓要为我女儿报仇!” 闻言,温洵睨了眼正蹲在角落里舔爪子的猿狮,摇头道:“没事你跑那去找吃的作甚?” 猿狮委委屈屈地呜了一声。 门霍得大开,那春红披头散发地被谁扔了进来,整个人瑟瑟发抖着。 见了屋中情形,春红惊恐万状地尖叫,温洵淡淡看了她一眼,她便吓得闭上了嘴。 李广年见到了她,怨气丛生,面色狞恶地要朝她扑将过来。 红衣少年在春红面前洒下一条火线,任凭那李广年声嘶力吼也抓不得春红。 方才抓她来的少年已将事大致告诉了她,见到眼前这个鬼魅,春红自然是想起了当年做的荒唐事。 春红一边往温洵腿边退去,一边大叫:“不要杀我,不要杀我,不关我的事啊!真的不关我的事啊!” 温洵道:“他女儿被卖入此处,被人奸/淫撞柱而死,你是此处的鸨娘,还想推脱干系?” 春红狠狠咽了口口水,伸手死死指着楼下:“没有,没有,他女儿没死,娇娥还活着呢!就在楼下!就在楼下!” 温洵示意,红衣少年下去了又带了名年轻女子上来。 见到那女子时,李广年布满沟壑的脸上那凶恶的神情顿消,只剩茫然的疑惑与看到女儿还活着的惊喜。 李娇娥不情愿地走进来,目光闪躲着已为厉鬼的父亲的目光。 春红抓住李娇娥的手道:“娇娥啊,你快跟你爹说,当初是你叫我骗他说你已经死了啊!” 此言一出,就连温洵都有些错愕,戚臻低头看去,见她秀眉微蹙,眼角却微微上扬,是一抹叫人胆寒的凉薄笑意。 一时屋中寂寂,所有人都在等那李娇娥回答。 那李娇娥绞着自己的衣角,似乎无颜面对父亲的眼神。 李广年愣了许久,却是哑声道:“儿啊,你还活着?” 李娇娥看了老父一眼迅速将眼神离开,只轻轻嗯了一声。 李广年欣慰地点点头:“活着就好,活着就好啊,这些年你过得好不好啊?” 一句话已是压着老父满腹的心酸,父亲为儿化身厉鬼吃尽苦楚到头来却还要再去问一声儿:你过得好不好啊? 这大抵就是父母之爱吧。 李娇娥禁不住又看了眼父亲,嘴唇嗫嚅了几下似乎不知该说什么。 温洵瞧着那李娇娥处处闪躲父亲,心生不悦,道:“你父亲问话,为什么不回答?” 她声音依旧轻柔却透着叫人不敢违逆的冰冷。 李娇娥硬生生打了个冷颤,支吾着道出了当年的真相。 当年她和王全私奔,临走时特地将家中做出一副遭了贼的架势,本以为能叫父亲以为她被贼人掳走好死了心,谁晓得父亲竟追到城里,那时她的确是被王全连哄带骗地卖进了国色天香,可进了这里之后她才晓得自己从前过的是有多穷酸,在国色天香里她只消将男人哄得高兴了便可以穿金戴银,日子过得远比从前逍遥。 哪里晓得,父亲究竟带了银子来国色天香赎她,她唯恐回去继续过那上顿不知下顿的日子,便哀求春红帮她寻了个由头把父亲骗得死了心。 谁曾想,父亲因此丢了性命,她虽然日夜难安,但几年的锦衣玉食下来那点不安终于还是被一点点消磨掉了。 甚至,刚才她得知那在国色天香里作祟的是自己的父亲时,她只有害怕与怨怼,怨父亲打扰了她本该平静的生活。 当李广年得知女儿有心骗他之后他不是不震惊,只是见到女儿仍活得好好的,震惊之下更多的是宽慰,夙愿了了他也该离开了。 女儿语气中那一丝淡淡的嫌弃与埋怨他不是没听出来,一时间,心空落落的,他有些茫然,自己这辈子活着到底是为什么? 李娇娥的回答其实是在温洵的意料之内,她神色淡淡,吩咐道:“凤凰,带她们出去吧。” 少年带着春红和李娇娥出去了。 屋子里只剩下李广年,温洵看着浑身散出淡光的李广年,知道他心愿了了该往生去了,可他那茫然无措的样子让人不得不心生感慨,为着女儿的一腔舐犊情到底是被辜负了。 只是他身为父亲大抵不会计较辜负不辜负了。 “你还有什么心愿么,我可以帮你。” 轻柔的嗓音响起,戚臻有些讶异地望着温洵,从刚才开始温洵的神色几乎可以说是冷酷,却不知为何在此时说出这样温柔的一句话。 李广年抬起头,苍老的脸上露出感激的微笑:“多谢姑娘,我儿还活着我就没什么心愿,只盼她好好过日子......” 他身上的光晕越来越盛,几乎就要消失时他忽道:“姑娘,我在镇外城隍庙的老槐树下埋了个罐子,那是我给娇娥存的,您帮我把它挖出来交给娇娥,里面还有支簪子,是孩他娘留给她的嫁妆......” 话未尽,李广年的身影就消失在四散的荧光之中。 戚臻听见温洵一声轻叹,那声叹几乎要叹到他心底。 温洵站起身,走过去拍拍还在那舔爪的猿狮道:“此番劫数你也是无辜受累的,你回去养伤吧。” 猿狮闻言从地上站起身,使劲抖了抖身上的毛,转身不知从哪里叼出戚臻之前带来的篮子。 它把篮子叼到戚臻脚下,戚臻惊喜道:“你还记得我?” 猿狮还小时常跟在他后头给他叼东西,戚臻探手想摸摸它,它却嗅了嗅鼻子转身沿着梁爬到外面,几下就消失在远处的屋檐上。 戚臻叹了声,忽听温洵在他耳边轻笑:“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她的气息喷洒在他后颈,激地他缩着脖子跳开一步,脸红心跳地道: “温......阿洵,你你你能不能别这样?” 温洵歪着头笑眯眯道:“别怎样?别调戏你么?” 戚臻纠结了半晌声如蚊蚋地嗯了一声。 “嗯,可是我就是喜欢调戏你啊……”温洵笑着抢了他的篮子走了出去。 戚臻只得快步追出去:“阿洵,那是我的篮子......” 没走几步,他就见温洵抱着篮子站在楼梯口,回头看着他,那表情似乎是要哭了。 他忙走过去道:“怎么了?” “我怕,不敢走。”温洵指着楼梯,南风小楼外因为被火燎过,焦黑一片,楼梯都被烧得不能走路,楼梯吱吱嘎嘎地好像一踩上去就会一脚踏空。 戚臻道:“那我走前面,你跟在我后面慢慢下去。” 温洵摇摇头:“不要,你抱我下去。” “啊?抱......抱你?”在戚臻呆若木鸡时温洵主动走过来揽住他的肩头,篮子垮在他臂弯里,头靠在他的胸前道:“呐,快抱我啊!” 戚臻回过神来自己已经双手打横将她抱在了怀中,看他这副壮士赴死的表情,温洵“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从篮子里拿出一只青瓜,双手捧着到嘴边在那烤得金黄的瓜皮上轻轻吸了一口,将那瓜皮上的蜜糖吸进口中,舔舔舌尖意犹未尽道:“真甜啊。” 戚臻眨眨眼,不知她怎么得知这吃法的,烤青瓜最妙的部分便是这瓜皮了,吸饱了蜜糖的瓜皮又脆又甜,她又揭开瓜蒂咬了一块拔了丝的瓜肉,嘴唇沾了蜜糖闪着柔润的色泽引人去尝,她眯着眼睛吃得嘎嘣脆,像是在吃绝顶的菜肴。 从没有人这么珍视他做的食物。 戚臻盯着她吃东西的模样觉得莫名的可爱又莫名的诱人,比之方才那冷酷的温洵,几乎派若两人,戚臻觉得他可以就这么看着她吃东西看一万年。 吃得正香的温洵见他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眼角扬起一抹勾人的风情来: “臻臻,你就这么看着我,不下楼梯了么?” 像偷吃的小孩被抓了个正着,戚臻再度脸红了个剔透,忙移开目光,目不斜视地往前走,那楼梯被破坏地很彻底,几乎无处下脚,戚臻怀里抱着温洵只得挑着地方走,走得甚艰难。 “阿洵,我们这样走不安全吧,我们两个会一起摔下去的。” “没关系,我们可以做一对亡命鸳鸯。” “......” 战战兢兢地终于是下了楼,站在安稳的平地上,戚臻松了口气又莫名觉得遗憾,要是这楼梯再长一点就好了。 他正要放温洵下来,却听温洵道:“臻臻,你要不要加入我们?” 戚臻一愣:“加入你们?” “是,加入我们香月胧,如何?” “香月胧?”戚臻更加不解。 “世间有妖鬼横行,捉妖师应运而生,我是捉妖师,这件事你应该知道了吧。” 戚臻点点头,他还知道她不仅是捉妖师而且是相当厉害。 温洵继续忽悠他:“香月胧是我的老巢,你来了,咱们有钱一起赚,赚了钱一起分,当然,其实我更想你当我的压寨相公,怎样,要不要加入?” 戚臻汗水下来了:这说法怎么跟山贼似的?还压寨相公? 他莫名有种被温洵吃定了的感觉。 温洵把玩着他的发丝,巧笑倩兮:“需要时间考虑么?” 戚臻下意识地点头。 “那......是考虑加入香月胧还是考虑当我的压寨相公?” 后者吓得戚臻下意识地选了前者:“我考虑加入香月胧。” 温洵一喜,甚至喜上眉梢,她从他怀里下来道: “很好,我给你一天的时间考虑。” “一......一天?”这么短的时间么?戚臻又惊又迷惑:“你你你为什么会找我?我......我什么都不会。” 这回他会接了国色天香的生意来抓猿狮,不过是因为他自以为熟悉猿狮的习性罢了,而成为捉妖师,是他想都不敢想的事,他的慑妖星盘六星全暗,注定他成不了大器。 “因为我对你一见钟情啊。”温洵顺口就道。 一天下来,戚臻也算是受得住她无时无刻的逗弄了,对这句话倒没什么反应还是呆呆地迷惑地望着她。 温洵叹了口气,坦承道: “我们香月胧连我在内共三个人,一个个舌头叼得很,吃不惯外头的东西,偏偏我们自己不会做饭,所以,臻臻,你手艺这么好,来这帮我们做饭可好?” “啊,是是是这样啊......”这个理由倒是出乎意料,戚臻浮了浮唇角不由笑了。 温洵知道他动心了,她将自己绑发的银链从尾端折了一小段下来绕在戚臻的手腕上: “考虑好了,明日,拿着这个到芙蕖镇的灯火阑珊找我。” 戚臻还迟疑要不要推辞,就见春红赔着笑脸走了过来,手里还拎着个盖着红布的托盘道:“这是酬金,额,戚师父,这位姑娘是你带来的吧?” 春红就觉得戚臻这样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小白脸哪里像个捉妖师的样子,果然他是有高手在身边啊。 这姑娘一看就不好惹。 温洵挽着戚臻的胳膊道:“对,我们是一道的。” 她走过去伸手将那托盘上的红布一掀,一片白花花的雪花银,她回头问戚臻:“臻臻,这些酬金够么?” 戚臻低声道:“事情是你摆平的,我无功不受禄。” 温洵对他的反应不可置否,顺手将红布盖上,朝春红道:“一百两银子就想打发我们么?” 春红脸色变了变,这次出事她国色天香本就损失惨重,这一百两酬金可是很有分量了。 温洵微微一笑,环顾国色天香苑那华美的装潢,眸中精光一闪: “你这国色天香里里外外多少腌臜事儿我不说,春红妈妈,你心里却不该没数吧?要不是这儿藏污纳垢的,那厉鬼也进不来不是么?” “你是老江湖,拿钱消灾这点规矩不该不懂吧?这区区一百两可保不了你日后的太平。”温洵笑得温柔可人。 春红脸色更加不好了,温洵的意思是她自然听懂了:你这儿本就是不干不净的,不多拿点银子出来,改明儿定给你闹出更多的幺蛾子出来! 春红绞着帕子咬牙道:“那你要多少?” “不多不多,”温洵比了三根手指,道,“三千两!” “三千两!”春红的声音高得差点破了音去。 戚臻被三千两三个字震地心头颤了颤,本想说什么,但一想这酬金本跟自己没什么干系,便只默默地站在温洵身后。 ****** 出了国色天香苑,回想起春红拿出三千两银票时戚臻还觉得不可思议。 温洵捏着手里的银票,笑盈盈地看着他:“这银票你当真不要?我们可以对半分。” 戚臻摇摇头,笑笑说:“我说过无功不受禄。” “你不是还要替你干娘还债么?” “我再找别的出路便是,总之这钱我不能收。” 温洵深深看了他一眼也不强求他,便将银票收回,手指在他手腕上拂了一把,柔声道: “那么,明天,灯火阑珊里我等你。” “......嗯。” 戚臻低着头望着自己腕上的那根银链,恍惚地应着。 他转身走出几步,又折回来,将篮子里的两只青瓜递给她道: “里面还有两个,给......给你。”说完将篮子往温洵怀里一塞,转身走了。 他没有回头再看看,那站在街头的紫衣女子眉宇间那朦胧的笑意。 ****** 回去的路上天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冰冷的雨滴落在身上,戚臻瑟缩了一下,脸色有些苍白。 他用袖子挡着脸贴着墙走,不意还是撞到了人。 他习惯性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对方却朝他伸出手来,戚臻受惊似地下意识地抬手去挡,不料对方却只是扶了他一把,道:“你没事吧?” 戚臻抬起头,只见面前俏生生地站了个红裙的小姑娘,长得十分娇美,一双眼圆圆的透着善意。 戚臻很少受到旁人的善意,忍不住回以微笑:“我我没事。” “喏,这个送你。”小姑娘将一把描着远山秀水的伞塞进他怀里。 戚臻抱着伞有些疑惑。 身后传来个清冷的少年音:“怎怎,你又乱跑了。” 戚臻看过去,就见一个红衣的少年,那少年和那个小姑娘容貌几乎一模一样,只是一个颀长俊美,一个娇艳玲珑,两人的左脚踝上都戴着一圈坠着红芍的铃铛。 那少年可不像那姑娘笑得和善,只淡淡地扫了他一眼,拉着小姑娘走了。 戚臻拿着伞道:“诶,这个伞,伞......” 但那两道红衣身影一眨眼就不见了,戚臻有些恍惚,心想:这两个孩子长得真好看啊! 见戚臻打着伞走了,两道红衣身影才在雨雾中现了身。 少女笑道:“嘻嘻,原来阿洵总说的臻臻长这个样子啊......” 少年责备道:“你又皮了,小心待会阿洵找不到你又要罚你了。” “才不会!是阿洵让我来送伞的,哼,你就知道凶我,我不理你!” 少女气呼呼地跺了跺脚,转身叮叮当当地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