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总是充满了各式各样的巧合,比如鲁班不小心被锯齿状的叶子割破手指而得到启发创造了锯,比如牛顿偶然看见落下的苹果进而发现了万有引力,比如弗莱明无意中在发霉的培养皿里发现了青霉素,又比如,路见不平出手援助的少年竟然就住在即将搬入的新家的隔壁。 简单几句表达感谢的话语之后,两人互相道别,然而没走两步,艾俪发现对方还跟着自己。 “……”她狐疑地回头看了他一眼。 少年也很尴尬:“我家也在这边。” 艾俪没回答,只是默默地又将手伸进了包里,握住防狼喷雾的小瓶子才感到些许安心。 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根据地图上的红线标明的路线,奶奶的房子就在前方直线距离不到五百米的地方,这巷子弯弯绕绕的,实际距离大概要翻一倍。艾俪跟着那个红色的小人,终于寻到了小区的大门口。 “艾俪。”耳机里突然响起的女声把艾俪吓了一跳,她调整了一下耳机,将音量稍微调小,不至于卡伦一出声她就被震得整个脑袋都发晕,“我检测到你左后方那个人已经跟了你五分钟,极有可能是尾随,小心。” 听到这话艾俪下意识瞟了一眼从分开就一直跟她走同一条路的那个男生,发现她的视线他还欲盖弥彰地装作四处看风景的模样,踢飞了脚边的一颗小石子。 ……这如果是跟踪那一定是最正大光明的跟踪了,艾俪看着那颗小石子落地之后骨碌碌地一路滚到她的脚边,撞上鞋子才停下,忽然忍俊不禁:“不用在意。”她这样轻声应了一句,没再回头看,径直往前。 石化接触之后,她身后的人无声地抓狂起来。 事实证明,少年的确只是很巧地跟她同路,他并不是刚才那三个高中生的同伙也不是另一个扮猪吃老虎想趁火打劫的人,而是——她的新邻居。 艾俪一个个察看门牌号的时候少年已经往自己家门走过去了,见她最终停在自家隔壁,脸上的表情仿佛是见到了一只灭绝几万年的珍稀动物,他睁大了眼睛,嘴张了好一会儿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你你你住这儿……?!” 其实艾俪心里也很惊讶,但她这点小小的惊讶与少年无以复加的惊讶相比,实在是不值一提,于是只能看见她冷静地点了点头:“嗯,”她放开行李箱的拉杆,朝少年这边迈了两步,手伸得毫不犹豫,“我叫艾俪,很高兴认识你。” 这个自我介绍来得猝不及防,像是被她的突然靠近吓到,少年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艾俪还伸着手,仰头看他,感觉他的下巴快要掉到胸口上了。 有必要这么惊讶吗?艾俪觉得奇怪,这下连方才那一点点惊讶也消散了。难道美国人不跟邻居有所来往的?她又看了一眼自己伸出去的手,握手是国际礼仪,也没错啊? 一只手进入了她低垂的视野,还在发散思维的艾俪愣了一下,一抬头对上了少年注视着自己的目光,他的眼睛是很浅淡的绿色,有点类似硝酸亚铁溶液的颜色,又比那更纯粹,屋内的灯光透过玻璃门落进他的眼睛里,点亮了他的瞳孔与笑容。 “我是彼得·帕克。”他说。 艾俪忽然发现他个子还挺高的,如果放平目光她只能看到他的下巴——当然是正常不张大嘴时的下巴。同时手心传来温热的触感,她又低下头,彼得的手也比她大很多,是那种很好看的男孩子的手,骨节分明,握住她的手象征性地晃了两下便松开了,艾俪听见他哼哼了一声,接着说话的声音又在她头顶响起,可能是刚结束变声期不久,他的嗓音听起来还有一点哑。 “呃——”彼得屈起食指挠了挠脸颊,笑得有些腼腆,“我也……我是说,认识你我也很高兴。” 艾俪还没抬头,视线扫向了他的另一只手——握过她的手又飞快收回去、此刻正僵硬地在悬在他腰间的那只,她又抬眼盯着他的脸看了几秒,这回的惊讶被挑高的眉毛抖了出来:“你害羞什么?” 彼得被呼吸进来的空气给呛了一下,他别过脸捂着嘴咳嗽了两声,艾俪尽力克制住自己的眼珠不去上下打量,将目光聚焦在他的侧脸,耳畔散下来的鬓发被灯光照到几乎透明,在细小的尘埃粒子里打着旋。 “我没——”他平复了呼吸转过头来,两个人的目光撞了个正着,都是一愣,他的声音明显立刻小了下去,刚吐出两个词的那份理直气壮荡然无存,“……害羞。” 短暂的沉默过后艾俪突然笑出了声,她虚握起拳头掩了掩嘴,却还是忍不住,笑得直不起腰来,肩膀直抖。 “这么好笑的吗……”虽然从她的笑声中感觉不到恶意,彼得还是有些丧气,自己连跟女孩子打个招呼握个手都做不好,也难怪弗莱舍他们老喜欢欺负他了。想到这里更是丧气得连肩膀都塌了下去。 “抱歉抱歉,”艾俪站直了身子,唇角是压了下去,可眼睛里却还是笑意盈盈,“我只是觉得……呃,你很有意思?” “很有意思是什么意思啊……”听起来实在是不像在夸他,彼得忍不住嘟囔。 “我觉得你应该多一点自信,”艾俪说,她摩挲着自己的下颚线,看起来是很认真地在提供建议,“你应该是一个挺有趣的人,长得又不难看,只要多展现一下自己,会有很多女生注意到你的。”她踮起脚拍了拍彼得的肩膀,笑得眉眼弯弯,“明天见啦,彼得。”说完她便转身回到屋门前,抓住行李箱的拉杆拖进门之前,又扭头冲彼得摆了摆手。 彼得反应过来刚动了动指头,艾俪已经头也没回地进屋了,连门都带上了。 在艾俪的记忆里,父亲普里阿摩斯屈指可数的几次提及他的过去,都没有以松快的氛围收尾,那远在美国的家族似乎是一个紧箍咒,若是念出声来,便会头痛欲裂。 她从未见过她的祖父母,应该说所有父亲那边的亲戚与他们的联系都很薄弱——除了近些年与因为姐姐艾轶留学英国而逐渐交往密切的姑姑——每次的家庭聚会都只有母亲的娘家人。 因此,即将要见到那位从未谋面的奶奶,艾俪的心里还是有一些忐忑的。 好在她的奶奶,多拉·恩霍兰夫人看上去并没有艾俪想象中的难以相处,但却与父亲的描述中一样的不苟言笑。 她像是教课宣读那样一板一眼地向她介绍这个新家——艾俪敢肯定这个屋子重新装修之后绝对没有人住过——餐厅的位置,厨房的位置,浴室的位置,书房的位置,卧室的位置,客房的位置,阳台的位置…… 博物馆参观一般逛完了整个房子之后,多拉掏出一串只挂了两片钥匙的钥匙串,交到艾俪手里,艾俪盯了它一会儿,举起不像是大门钥匙的那一小片,用眼神询问它的用处。 多拉依然像个导游似的向她解释:“你父亲说你平时喜欢做点小实验,考虑到安全性与局限性,我给你准备了一个专门的地下室。” 在艾俪惊奇地注视下她掀开地毯打开了地板上的那扇门,跟着她一步步走下去之后,艾俪的眼神完全被不敢置信与欣喜若狂占据。 这个地下室简直就是天堂,实验研究所需要的一切设备应有尽有,化学试剂无论危险与否都有所库存,艾俪在货架与桌子之间爱不释手地来回转,这里比她初中的实验室还要高端! 这一下就让艾俪感受到了多拉的用心,这样庞大的地下室与设施器材,就算她有特殊的能力找来,也需要耗费庞大的精力,艾俪感动得不得了,觉得这个毫无人气的新家与陌生的祖母都立刻有了亲近感。 艾俪恋恋不舍地从地下室出来,两人回到客厅,多拉轻松地将她的行李分门别类放好,艾俪习以为常地看她做完这一切,又跟着她坐到沙发上。 这看上去是要谈心的架势。艾俪默默地想,沙发柔软得仿佛能将她包进去,坐了一天的飞机又经过一路奔波,方才的兴奋劲一过,疲惫感瞬间席卷而来,她感觉自己随时都可能睡过去。 多拉果然开始了长辈特有的演讲,从这个新家讲到小区与邻居,从人际交往的注意事项讲到保护自己身份的重要性,从衣食住行讲到工作学习,从今天的安排讲到明天的打算,从幼儿园小学初中讲到即将踏进的高中,从她所不了解的艾俪的过去讲到她将要涉足的艾俪的未来,从恩霍兰家族讲到艾俪的家庭,从艾俪自己,讲到了她的父亲。 之前一直强打着精神的艾俪忽然来了兴致,这是她从未了解过的缘因,终于以多拉的一声叹息为开始,掀开了那层秘密的防尘布。 二十年前普里阿摩斯出海寻找逃家的妹妹赫西俄涅,结果跑到英国去念书的妹妹没找回来,反倒把自己搭进去了。一次意外的邂逅,让他无法抑制地与一个东方女人——也就是艾俪姐妹的母亲——坠入爱河,并不顾家族的阻拦执意娶她。 当时的家主,兄妹俩的父亲透克洛斯得知这个消息,气得当即摔了茶杯,把他们俩的名字从族谱里除名了。 从那以后,双方都赌着这口气,不肯再联系。 直到这次的危机。 没想到父亲多年以来不愿开口的就是这样一个简单的故事,阻隔在两者之间的墙壁意外的低矮薄弱,若不是因为双方都是如出一辙的认死理的犟脾气,应该早就和好如初了。 果然还是一家人,艾俪想。如果借着这个机会,让父亲和家族之间的坚冰有所融化,也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仿佛看出了她对这个故事的不以为意,多拉叹着气摸了摸她的头:“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孩子。”她紧皱的眉头鞣杂了无奈、可惜、心痛、感慨以及太多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飘向虚空的眼神像是在看着触及不到的远方,“人啊…是没那么容易被改变的……” 艾俪确实不太明白,她盯着这张还很陌生的老人的侧脸,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最后还是多拉自行从回忆里拔身而出,露出了见面以来的第一个笑容,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好啦,长途跋涉的你也辛苦了,洗个热水澡早点睡吧。” 她的手跟母亲一样温柔。 这天晚上,艾俪做了一个关于家人的梦,梦里父亲与家族的关系重归于好,她、姐姐、父母、外公外婆、奶奶、以及仅在照片上见过的爷爷,一大家子人一起照了一张全家福,照片上每个人都笑得灿烂,一脸幸福。 这是第一次,艾俪如此真切地希望自己的梦境能够成为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