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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下)空空道舌灿文气灵 痴痴女心惑三生镜

胖丫怀抱锦鲤跟在宝丫身边,跑得直喘粗气。

后面打哨站的一个小子赶了上来,看她着实吃力,就想伸手拉她一把。

但是胖丫此时正抱着一条锦鲤,那鱼还时不时打个挺儿,她双臂便需箍紧不能伸展摆动,这就跑得左右歪扭艰难极了。

如今突然又被那小子猛得一拽手臂,她重心顿失,一个趔趄,胖身子歪歪着就向一旁的宝丫倒了过去。

宝丫也在跑动中,小身子哪里躲得开这枚肉秤砣?

俩人刹时便往一旁水池中跌去。

好巧不巧,宝丫偏偏入水时势头又猛,一下磕在了水中的湖石上,额角顿时血流如注。

众小儿吓得哇哇乱叫,等大人们赶来,胖丫已经扑腾着自己扒了石板桥牙子爬将上来。

唯有宝丫,一开始还忍痛在水中挣扎,可到底是个孩子,六七岁的年纪再聪慧又能多聪慧?等额头的血流了满脸,惊吓慌乱再加上没了力气,却是慢慢地沉了水底。

小宝丫的记忆就在这里中断了,宝雁“呀”了一声,好像整个人从镜子里拔了出来,呆呆望向道士。

“接着看。”

道士指了指镜子,宝雁仍旧呆呆着又望向镜中。

只见镜中有赶来的大人们下水捞了宝丫起来,却是眼看着她就没了生机。

孩子们吓得哭都哭不出来了,尤其是胖丫,咬着胖手蹲在石板桥上,头发糊了一胖脸也不知道捋一捋,只呆呆看着大人们给宝丫控水,擦裹头上的伤口。

金彩夫妻俩得信儿赶来后,大哭着抱起宝丫就跑去前街回春堂求老方大夫救治,老方大夫重新清洗包扎了伤口,号了脉,却是直摇头,并不敢直言,只说不用吃药,劝他们回家好生养着。

金彩家的不信,仍是买了几包药材,另又搜箱倒柜凑出几两碎银并一吊钱来,急惶惶去换了些参须沫子,煎了一口口哺给宝丫。

胖丫的娘,正是那位和人打架的老妇人良婶子。

她未到石板桥前便听人说胖丫把宝丫撞水里溺死了,真是吓得魂儿都飞出了天灵盖。

待急慌慌赶来,又瞅见胖丫被吓掉了魂儿,怎么叫都没反应,只呆呆盯着一处看,眼珠子都直了,良婶子白着脸,哭也不敢哭,再怎样,宝丫是躺着的,自家这个却是全须全尾的。

待把胖丫连拖带拽弄回了家,不管怎么换衣裳洗头脸,甚至打骂喝问,胖丫都仍旧木头一样,直着眼珠子发呆。

“天爷!可要了我的命去。”

良婶子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一旁的胖丫奶奶也哭得老泪纵横。

只到底是积古的老人家,能经得起事儿,她抹了泪,便叫上胖丫哥哥拿了家里的一些碎银子,带着胖丫母女给宝丫家送了来,一家人又哭着跪在宝丫床前请罪。

“宝丫你可醒醒吧,胖丫给你赔罪来了!”

胖丫奶奶边哭边喊,只盼着宝丫好起来,胖丫也好跟着找到魂儿。

金彩家的肝肠都碎了,只捂着脸呜呜地哭。

金彩接了胖丫家的银子,到底还是说了句“胖丫也不是有心”。

胖丫一家听了这话,更是羞愧伤心,哭声越发震天响了。

金彩在一旁看着榻上了无生气的女儿,想起宝丫往日机灵模样,那一声声脆甜的“阿爹”,也着实落了一回泪。

可泪干后他却暗自思忖,宝丫已是不中用了,但这活着的人总归还要活下去呀。

于是也不再管这满屋痛哭的人,金彩强自打叠起精神,竟往西街饭铺置了一桌酒,说要谢谢白日救助宝丫的几个仆人并白管事。

大家伙儿虽诧异,但也都怜惜金彩失女,遂都应邀而来。

席间酒酣时,金彩向白管事哭诉宝丫已死,也算得了大教训,又说自己思虑着此事要叫赖嬷嬷知道,必定连累大家都受挂落,只望在席的都能可怜他失了女儿,替他暂且隐瞒此事。

席间诸人听了,不免也替金彩难过,纷纷拍胸脯表示此事绝不叫赖嬷嬷知道。

金彩放下一半心,只拿眼看白管事。

白管事闲闲捏着一只酒杯在指尖打转,低头抬眼觑向金彩,良久笑道:“那是自然,此事必不叫赖嬷嬷知晓。”

众人皆赞白管事心善仁义。

金彩得了白管事这句话便放下心来,小心侍奉着酒席,见缝儿插针又打听起京中府里老太太归家的事儿来。

“约摸是在后日一早儿,最迟也是下晌儿,老太太船就到了。”

白管事交待金彩,老太太到之前,务必要把宝丫后事办完。

“不是咱们没心。那没成人的丫头子,老子娘能给好好装裹着,捡块地埋了,便是厚道人家了。再不好大事铺张做甚丧事的。一为小儿魂不全,经不起,反送不走;二来父母替她破费伤心,反损了她孝道,恐叫阎王爷责怪她。”

白管事如是说着,又稍稍露了那么两句,只说老太太此行是来给珠大爷定亲的,是京都府里一等一重要的大喜事,万不可叫宝丫的事儿触了霉头云云。

金彩知道轻重,连连应承,又奉承着白管事灌起酒来。

翌日,宝丫将几两银子换的参须沫子都喝尽了,却仍旧是出气多进气少,到了傍晚,眼看着小胸脯连个起伏都难见了。

金彩便要将宝丫送去棺材街找阴人婆子装裹了,可他媳妇就是摸着宝丫还有口热乎气,死不丢手。

这才有了宝雁刚穿来时的那一幕。

“丫头,该看反面了。”

见宝雁拿着镜子怔怔不语,道士出言提醒她。

宝雁回了神,发现自己竟然已将小宝丫短短的一生都“过目”了,更奇异的是,这过目,居然就“不忘”了。

凡宝丫知道的,经历的,她也都知道了,经历了。连带言语、情感,甚至一思、一念,仿佛都融合在了一起。

“为什么这样?这镜子究竟是什么东西?我,我怎么真得变成那个小姑娘了?”

宝雁紧张问道。

“你早就是那个小姑娘了。”

道士笑眯眯地回答。

“什么意思?还有,小宝丫她……”

宝雁心一揪。

“此处死,他处生。死即是生,生即是死。”

道士漫言答道。

宝雁不解,还要再问,却被道士催着看镜子反面要紧。

“这,是籁籁!”

宝雁看一眼镜子反面立刻就认出来,那是祖母正抱着大哭的自己。

宝雁祖母出身天朝金陵富商家庭,少年时为躲战乱便随夫下了南洋。

可怜丈夫匆匆一病死去,宝雁祖母又揣着遗腹子,随丈夫家族辗转至美帝,在华人经营的中餐馆里凭一双手养大了宝雁的父亲,还供他读了大学,立足社会。

好容易等儿子娶妻生女,却不想儿媳又一病而亡。儿子再婚的继媳虽也良善,但婚后一年便忙着养育新儿,一次疏忽中叫小小宝雁从楼梯跌下,磕破了头。

祖母赶来医院心疼得直哭,抱着小宝雁再不撒手。

父亲无法,只得同意她把宝雁接去一直带在身边,两祖孙就此相依为命十数年。

祖母英文并不流利,但和宝雁在家用金陵方言交流却也无碍。

她爱叫孙女儿小潘西,那是金陵话里小美女的意思。

祖母会说女娃儿笑起来最是潘西,神佛见了也欢喜。

祖母常说,不管遇见多难过的坎儿,一声笑,就搭一道桥,笑着踏过桥,那还是一马平川坦荡荡的道。

祖母还会说,相依为命、相依为命,这世上万千的人,能找一个来相依,那就是了不得的缘法了,再能为命,啧啧,那定要点注香拜谢四方神佛。

不过祖母最经常和宝雁念叨的,还是人忘了祖便如树没了根,会心死神灭,所以要记得自己是天朝人,自己的家在金陵。

所以宝雁从来就不是典型香蕉人,她会讲中文,会用中文思考,认真来讲,金陵话才是她的母语。

看着镜中祖母的音容笑貌,又看到自己中学即将毕业,欢欢喜喜和祖母坐车去参加毕业舞会时,宝雁握着镜柄的双手骨节开始发白,泛着泪花的眼角一片通红。

不曾与亲人死别,便不会懂得何为刻骨噬心的痛苦。

宝雁吧嗒一声将靶镜扣在石桌上,定定望着那道士哑着嗓子问:“这儿到底是哪里?我的籁籁在哪儿?我还能再见她吗?”

“哼!磕死我也!这女娃儿好凶,空空你莫再理她!”

原本悲痛欲绝的宝雁吓得打了个嗝儿,眼泪都被吓回去了——桌上那镜子,那镜子它居然开口说了人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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