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了,你也是为着我周全。”
贾母摆摆手,又抬眼笑看着赖嬷嬷说:“你这媳妇想是一路上舟车颠簸,倒把素日那火性子又颠旺了些。”
“老祖宗且不能轻饶了她。”赖嬷嬷笑答着,又去携了宝雁的手说:“不要说老太太菩萨心肠,纵我这石头肚肠,看见这小人儿也软了。”
然后又回身啐赖大家的,直骂她轻狂。
赖大家的闻言便跪在了地下。
“你这媳妇惯常是个能干的,只这脾性还不稳当,且得你好生磨一磨呢。”
贾母挥手叫赖大家的起来,又欠身拉了宝雁近前,叫她抬脸给自己细瞧瞧那伤。
宝雁待要抬头看那张自己日夜思念的亲人脸庞,又唯恐那脸庞上再有陌生的神情出现,一颗心直如“近乡情怯”,怕着又盼着。
贾母见宝雁泪眼欲滴,浑身发抖,只当她被打怕了,于是愈发慈和地拿着一块冰镇玉脂糕递到宝雁手里,哄着她说:“乖孩子,莫怕,吃吧。甜甜嘴儿,就不疼了。”
宝雁听了再也忍不住,那话倒和自己籁籁一样声气儿!
如此想着,宝雁就下意识看着贾母轻轻唤了声:“籁籁。”
贾母愣了一下,对赖嬷嬷笑道,这孩子倒是和她亲呢。
赖嬷嬷言说贾母慈和,哪个孩子见了她不跟见了亲人一样?复又冲宝雁说:“这是老太太,你这孩子纵心里亲近,礼却不能错,莫再乱叫了。”
门口金彩家的听了立时便跪下请罪。
宝雁见金彩家的跪下了,心里一揪。
“我,我是瞧着老太太菩萨一样,笑起来的模样和我籁籁一般亲热,便一时叫错了,再不敢了。”
宝雁黯然,垂头答道。
“不碍的。这么大点儿孩子,难为她口齿倒清楚,是个伶俐的。我看就叫她跟着你学规矩吧,也算替你媳妇找补了她那一掌的过错。说来也怪,我一见这孩子就欢喜,你说奇也不奇。”
贾母自己心中也纳闷,怎地就觉得这小丫头恁是亲切。
赖嬷嬷应了声是,赶紧叫宝雁跪下磕头谢恩,连说这可是老太太恩典了。
门外金彩家的也跟着磕头。
“母亲这安排很是妥帖。咱们这样人家,倒不比外头那些乍富佯狂之家,需知和气积福才是要紧。赖嬷嬷倒要好生教导这小丫头,方不负老太太替你教媳妇的这片苦心呢。”
见王夫人如此说,众人也跟着夸老太太思虑周全。
宝雁趁大家说话时便抬眼偷看贾母。
正堂阔朗,紫檀雕四君子草木花样的条案前,是一色的紫檀八仙桌,四周桌角下镂刻着八仙过海图。两张一色的老君椅分立桌旁,左侧那张端坐着贾母,大约五十出头的年纪。
梳着家常圆髻的贾母发间斜斜插着一杆寿字扁头黄玉簪,另有一把百鸟朝凤点翠嵌宝金发梳端正插在髻上。
贾母说话间,耳垂嵌着的两只黄玉佛手样耳塞子润着玉色,和衣领子上那一色黄玉雕的一只夏蝉领扣倒相映成趣。
理了理泥金团松鹤纹云锦便袍的袍袖,贾母对着呆呆看她的宝雁和煦一笑。
宝雁赶紧低下头去,眼眶又是一热。
赖嬷嬷上前携了宝雁的手应诺,老太太、太太既交待了,她必要悉心调教,又推了宝雁故意道:“这丫头哪里是挨了打,我瞧着呀,竟是叫哪个菩萨借了我媳妇的手,香了下小脸儿也未知,不然怎就恁大福分,倒叫老太太、太太都亲口抬举了她呢?”
“赖大家的,快扶了你婆婆去吧,还没吃晚宴酒呢,这老货倒醉了,连菩萨也敢打趣!”
贾母大笑,众人也都笑了起来。
一时有仆妇上来回话说,晚饭已经摆齐。
赖嬷嬷便扶了贾母起身,王夫人跟着去偏厢伺候用饭。
贾母又扭头交待赖大家的端几碗菜赏宝雁一家。
宝雁出来屋子,金彩家的就紧紧捉了女儿小手,冲偏厢跪下,给贾母好生磕了几个头。
院中金彩尚不知发生了何事,但见女儿好生生出来,又见媳妇磕头,心知不是坏事,也拉了翔哥儿一起磕头。
“你们一家子倒不知走得甚高运!不过凭他甚运,皆是我这一巴掌扇出来的。小丫头,你可要谢我呢。”
赖大家的出了屋子,说了句话,令仆妇捡了几碗好菜并一袋子喜鹊登枝的银稞子,给金彩夫妻拿了,就扭身进去服侍主子用饭不提。
一旁白管事家的看了个整出儿,咬碎银牙,却面上并不显,还领了金彩一家出内院,好生恭喜了一番。
她回转身便和白管事一起狠骂金彩狼子野心,俩人又商量了半天,只等到主子用毕晚饭,觑了空儿,那白大娘便前去伺候着赖嬷嬷用饭。
假装无意间,她把宝丫先前偷捉锦鲤,跌下水险些死在园内的晦气事露了出去。
白管事一家常日里以管事身份自持,和后街众人并不厮混。这两日又忙着迎主,虽听闻宝雁被道士救活之事,却只当夸张闲谈,对赖嬷嬷便略去不讲。
赖嬷嬷和颜悦色同白管事家的闲话着用了饭,待那妇人去了,便使人叫自己媳妇进来说话。
赖大家的领着婆子们巡夜完毕便回房端了茶给婆婆敬上,赖嬷嬷却不接,盘腿坐在榻上,脸上喜怒皆不显。
赖大家的闷声跪倒,低着颈子高举了茶在头顶,一声儿也不敢言语。
门外丫鬟见了,早关了房门,走得远远地,站在院子门口望风。
良久,赖大家的两个膀子已开始打颤,却仍是咬了牙只举着那茶。
“那金彩一家如何?”
赖嬷嬷终于接了茶,却没头没脑问了这一句。
赖大家的暗自咽了口吐沫,放下双臂,却仍绷着肩颈不敢放松分毫,口角剪便地将金彩一家的来历现状答了个分明。
见婆婆沉吟不语,赖大家的又将打听到的“宝丫遇仙”,被一个道士一喝一指起死回生的故事说了出来。
“哦?这倒新鲜。”
赖嬷嬷抬了头,朝媳妇动了动手指,示意她起身。
赖大家的扶着床榻爬了起来。
“唉……”
赖嬷嬷长叹一声,拉过媳妇的手在自己手心摩挲着,又叫她坐下。
赖大家的忙说不敢。
赖嬷嬷再三让了,她才半边臀挨了床榻矮下身子。
“可叫我怎生说你好呢?纵有一万个心眼子,你也该煞了你那爆竹性子。老太太是什么脾气你竟不知?怎地就当着她的面儿动手打人?还打了这么一个小小的丫头子。老太太平日最爱这些小丫头片子围在跟前凑趣,你也不知?”
赖嬷嬷脸上泛出恨铁不成钢之色,赖大家的直说自己糊涂,辜负了婆婆的往日教诲。
“黑白无常的索命链子咣啷啷响着哩,我这听了半耳朵的人了,还能替你打几场圆,抹几回平?”
赖嬷嬷拍了拍自己媳妇的手臂说:“你同老二家的,倒都能干。只老二家的没你这份机警应变,你却没有老二家的那份谋定后动。赖家到底是要交给你二人的,我同你们老子苦心熬着奴才这俩字,又为着谁呢?”
赖嬷嬷说着便哽咽起来。
“妈只看着尚哥儿的面儿,再教教媳妇吧。您老人家且得看着尚哥儿他们几个成人成才,给您挣一顶诰命凤冠呢!”
赖大家的见婆婆软了下来,便大胆抱了她胳膊晃着撒娇。
“又胡吣!我和你爹苦熬了大半辈子,才给尚儿他们熬出了良民俩字儿。咱们赖家自尚儿这一辈子,才算真脱了奴才二字。哪里就诰命凤冠了?纵有,那也是你儿子给你挣的,天底下可没有指着孙子给挣诰命的道理。”
赖嬷嬷伸食指点了媳妇的脑门儿嗔怪她。
那赖大家的听了,一迭声儿说:“不光诰命,说不得日后咱家还有金满箱,银满箱,当官上朝的笏板子铺满床呢!”
婆媳两人顿时笑成一团。
一时,二人又说起方才白管事家的“说漏嘴”一事。
“只他们这算盘却打错了!宝丫是如何活过来的,老太太又是何等性情都没摸清,竟就赶着来拿咱们做筏子渡江去?”
赖大家的嗤之以鼻。
“蠢人勿需理会。只一味舔人脚底板儿,算不得本事。我要抬举谁,且得看他识不识抬举。金彩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