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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忍天下不能忍

吴廷栋和蔼道:“呵呵,好一对天敌呀!一个直言不讳,一个自尊内敛。可你与小珊不也是好朋友嘛?怎么一下子...”

曾国藩道:“他年长我九岁,我一直尊敬着他,更确切地说是一直忍让着他。”

吴廷栋慢条斯理道:“涤生,忍让是种胸怀,你认为忍让是吃亏吗?”

国藩说:“忍让是我做人的原则,可他,视我的忍让为软弱好欺。大庭广众之下,羞辱我是婊子!这是我有生三十年来的奇耻大辱!实在忍不下去。”

吴廷栋接着道:“于是,你就借着他的错,也错了进去?”

曾国藩辩称:“是他将我带进沟里的。”

吴廷栋叹了口气道:“我与小珊同事多年,对他的脾气秉性或许比你更加了解。涤生,此时,我若是为小珊说几句话,你该不会将我也恼怒了吧?”

“晚生不敢。”

吴廷栋说:“小岑和小珊也是朋友,他们的共同点就是医道。小珊的学问和对医术的追求,亦是有口皆碑。可就他那直脾气,自己都说没少得罪人。他见到谁都像见到病人,总想说说你这里要注意啊,哪里会有问题了。其实,他就是一个医者心理,想为别人好。”

曾国藩恼怒道:“变本加厉,喋喋不休,他哪里是医生治病,分明是凌驾于人,满足自己高傲的快感。我忍不了他。”

吴廷栋说:“涤生,你知我有多么看重你吗?当然,你心存不快,能找我来倾诉,可见你对我的信任。”

曾国藩说:“先生是涤生敬重的前辈,无论我说得对与错,都请先生海涵。”

吴廷栋说:“那边,小珊是我的同事和朋友,这里,你是我最最看好的同修和兄弟;所以,你二人之间,我不能像断公案一样,给出你们对错各占几分,只能苛求我的同修做得更好。我这么做,你会不会觉得更加委屈?”

曾国藩脱口道:“涤生不敢奢求先生庇护过错。”

吴廷栋道:“可你在认错的同时,还在抓住小珊不放。”

曾国藩委屈道:“先生,凡事皆因而起,恕我鱼鲠难咽。”

吴廷栋语重心长地为国藩开示:“水与火都是好东西,人离了其中之一都将无法生存。但在五行里面,水火又互不相容,可一对天敌,怎么又携手恩泽芸芸众生呢?易经有水火既济之卦爻,你不妨暂且将小珊放下,好好琢磨琢磨水火既济之奥理...”

............

秉钰和曾麟书正在东厢房说话,秉钰一丝担忧挂在脸上,她说:“去了这么久,该不会又和人发生口角了吧...”

曾麟书慢吞吞道:“知儿莫过于父。国藩秉性是执拗了些,但他已知犯错,不会再错上加错。他已三十岁的人了,不必孩子似的担心着他。”

秉钰顿了顿道:“爹,您真的了解现在的大儿子吗?”

曾麟书听似秉钰话中有话:“孩子,你什么意思?”

秉钰欲言又止地低下了头:“此番来京,我发现他变了许多,心里好像藏有心事。几次都是睡到半夜,自己偷偷坐在外间抽烟。白天有时在家,他抱着本书挡着脸,不知他是在读书,还是有意冷落于我。”

曾麟书闻听,即刻说道:“这孩子!等他回来,看我责问他。”

“爹!您千万不可当面责怪他,我现在担心的是,他究竟为了什么?我看他很苦的样子。”

曾麟书说:“或许公务上不怎么顺心吧。我听他说,署里随份子,人家随的是钱,他送人的是幅字。好像是...唉,你只需带好孩子,公务上的事相信他自己能解决。”

秉钰说:“别人随钱他送字,定是被人瞧不起呗。”

曾麟书叹了口气:“唉,家庭以外的事你别操心,管好自己的小家就好。”

秉钰说:“是我们家境不好,才让他在外面失面子。真是,不到京城不知道,这里生活这么不易。”

曾麟书说:“这次来京,我预留了回去的盘缠。等回去时,爹再从盘缠里给你们留下个钱,我能回到家就行。这里单靠国藩那点俸银,是不能过活的。爹到了家,会想办法给你们挤出些钱寄来。生活用钱,是家里大人和国藩要考虑的事,你专心带好孩子,保重好自己,让我和你娘放心就是。”

秉钰两眼含泪道:“只是...苦了爹和家里。”

曾麟书说:“咱不还有那几十亩地嘛?饿不死!国藩既然选择了仕途,便没有退路。家里也还会像他求学时一样,全力以赴支持他。我的儿子我自信,他不会使我失望的。”

曾麟书只知道儿子去找郑小珊道歉,却不知儿子半路拐了弯。

吴廷栋和国藩的谈话还在继续,看来,国藩的情绪轻松了不少。

吴廷栋说:“那天,我外出办事,半道下起了大雨,当我乘坐的马车经过一个水坑时,一个乞丐也正从丁字路口走来。就在那躲闪不及的一瞬间,水坑的泥水四处飞溅,顷刻将乞丐变成了泥人。我急忙叫停马车,跑来向他道歉。哪知,他像无所发生,极其淡定地站在原地,任泥水一滴滴顺身而下;反倒对我的道歉说了句:天上下的雨,地上积的水,车轱辘没长眼,不是你的错,怪我自己不长眼。这是一个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的乞讨老人,现在是我府上的园丁。”

曾国藩感慨道:“可敬的老人。”

吴廷栋说:“涤生,或许你会认为,这故事你讲给几岁孩童,足以使他受教。先生难道将我看作孩子哄我乖吗?”

曾国藩说:“学识面前,人不盖棺,永远是孩子和学生。老人的故事,涤生甚是受教。”

吴廷栋说:“事后,我问他,当时为何不借机骂骂我,解解心头之气,为何不以此讹我些钱财?他又说出句让我这读书人都深感汗颜的话来。他说,自己牙齿咬到舌头,我是该将咬疼舌头的牙齿拔掉呢,还是该将不知躲闪的舌头割下来?牙齿和舌头都是为我所用,是我没把它们用好。今天,你我注定要以一身泥水相遇,这是天意的安排,我不能起心动念。自己生从哪来死到哪去尚且不知,和别人较什么真。”

国藩回味着吴廷栋的话,脱口道:“安时处顺,哀乐不能入。怎么感觉,老人有点庄子的思想和佛家的理念。”

吴廷栋说:“老人没读过书,或许不知庄子是谁。当我了解到他的身世,一句话可以将他概括:他是世上三大不幸于一身的老人。早年丧父,中年丧妻,晚年丧子。用他的话讲,他的出生就是来人间受罪的。灾难经得多了,便不知什么是灾难。刚才,带你进来的那位也是个乞儿,被我收留在府上。”

曾国藩说:“怪不得小岑讲,先生是刑部里的铁面菩萨。”

吴廷栋摇头一笑:“我不值一提,只能说是缘分。哈!我们刚才说到哪了?瞧我这脑子。”

曾国藩提醒说:“先生说到,带我进府的那位家人。”

吴廷栋呵呵一笑:“看来,你是在用心听我讲话。”

曾国藩笑道:“哈,先生是在考我是否在用心倾听。”

“我是看你,有没有把刚进门时的那股子怨愤释放掉。哎?别光听说话,喝茶,喝茶。”

二人端起茶杯呷了口茶。吴廷栋道:“涤生啊,你是响鼓无须我重锤敲。总结以上二人之共性,那就是他们身处恶劣环境,靠的是一个超强的忍字在支撑。一次我问刚才那小伙,在被迫乞讨的日子,遇到别人欺负和辱骂,有和人打过架吗?他出乎意料地呵呵一笑:我一个讨饭的和一个吃饱饭的置什么气,我还有自己的正事呢。他的正事是什么?讨饭!涤生,说这些,我不是要你不分善恶,不明是非,是要你知道,退一步忍一时的海阔天空。现在想想,和小珊因一句话置气,有意义吗?”

国藩深深舒了口气:“先生,亏我读了这么多年的书,懂了那么多常人不懂的道理。”

吴廷栋说:“其实你非常优秀,只是被一个‘我’字遮住了心窍。朱子曾批:不少士子只将礼义廉耻,孝悌忠信作为话题里的说辞,而不将其真正放在心上,行在身上。儒家之学,何止礼义廉耻,孝悌忠信八个字?倘若都不去践行,读再多书又有何用?”

曾国藩觉悟道:“先生,此刻,我真的不想再追究小珊如何了。是我忘却了读书的使命,犯下一个连乞丐都知不该犯的错,还抓住别人的错不放。 如果,我度量够大,哪有今日之不快。”

吴廷栋乐呵道:“涤生,你若真心这样想,而不是顾忌我的面子,我恭喜你!你更坚定了我对你的认知。”

曾国藩惭愧道:“先生,涤生已惭愧不已,真心知错,错得口服心服。”

吴廷栋说:“涤生,当我们进士榜上有名的那一刻,便结束了纯粹的学子生涯,当我们穿上官服的那刻,便又是了学生。学什么?学做人,学做官。做什么人,做什么官,便是我们新的课题。齐家治国不是一句空话,心中那个我字若放不下,家都治不好,何谈治国。”

曾国藩说:“先生一席话,涤生如醍醐灌顶。今日起,我会和自己的前三十年作以告别。放过他人,放下我字,修养自身,不负先生的苦心教导。明天一早,我便去小珊府上登门谢罪,这次是心甘情愿去的。”

吴廷栋笑了笑:“做好准备,如果见了面,他和你刚刚进门时的心态一样,不肯原谅你呢?”

曾国藩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是去认错,不在乎他什么态度对待。”

二天一早,小珊正在客厅窗前修剪花卉,府上的家人来报:“老爷,门外曾大人说要见您。”郑小珊先是一愣,缓了缓道,“请他进来。”

片刻,国藩随家人进了客厅。小珊从窗前缓缓走来,国藩忙拱手道:“小珊兄,冒昧打扰了。”

郑小珊不温不火地来了句:“哈,好早啊!坐吧。”

国藩无趣地坐下,家人端上茶水退去。小珊心不在焉道:“曾伯父初九要大家聚聚的事,我知道了。你来不来通知,这么多同乡兄弟,我不可能不知道。”

曾国藩道:“哈,我来并不为此事。”郑小珊冷淡地翻看着自己的手掌,他左看右看,漫不经心道,“那是来找我诊病?”

曾国藩说:“如果我有需要,一定会第一个找您。”

郑小珊淡笑一下:“不看病,不是通知,那你一大早跑来做甚?”

小珊的冷漠令国藩很是无趣。他沉默片刻,手捂着额头,显然对昔日好友的冷漠感到痛心。小珊斜眼看了下国藩,心中略生歉意。他端起国藩面前的茶杯,碰了碰国藩的手。国藩接过茶杯,诚恳道:“小珊兄,对不起,我是专程向你赔罪来的。”

小珊依然端着面子不肯放下:“哈,有这必要吗?”

国藩破釜沉舟道:“小珊兄,杀人不过头点地,我真的是诚心实意来向您道歉赔罪的。求您原谅我一时失控,口出不敬。错将您的好心小题大做,伤了你的心,也伤了我们兄弟情义。如果您不能原谅我,也请你消消气好吗?”

郑小珊说:“你既然都这么说了,我还能有什么气。”

曾国藩说:“小珊兄,我为昨天的不愉快负全责。不管你是否原谅我,我绝不会原谅自己。事后,我已成了朋友和家人的众矢之的,就像只热锅上的蚂蚁,心中痛苦至极...为此,我整宿没有合眼,为自己的行为深恶痛绝。小珊兄,涤生在此郑重向您赔罪道歉!”

国藩说着起身要给小珊下跪,小珊忙将其扶了起来,话也软了下来:“涤生,你这是干吗!有话,咱坐着说...其实,这两天我也很不平静,也在自查自检。如果,那天我语气委婉些,不那么犀利,如果,我不激将于你,也不至于有后面的结果。唉!”

曾国藩说:“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愧我读了二十多年的书,脑子一热,什么孔孟之道,连个礼义廉耻且不能自律。说起话来不知轻重,众人之下伤了您的自尊。回想起来真是追悔莫及。如果,您还能把我当兄弟,请您监督我,我再不会犯下,有违伦理道德的大错。就此一次,足以使我悔恨一生。”

郑小珊摆了摆手:“算了,我年长你八九岁,书不比你少读,那种场合,更不该和自己兄弟锋芒相向,实在是有失体面,也请你原谅我吧。”

曾国藩说:“小珊兄,舌头和牙尚且打架,我们那么好的兄弟,真是不该孩童般的闹意气。如果您肯原谅我,我们和好如初好吗?”

郑小珊说:“只要你不记恨我,小珊依然是你兄长。”

国藩起身拉起小珊的手,二人破冰一笑……

过了元宵节,年的气息依然还那么浓郁。梅钟澍和儿子肇森,从家文宝店走出,肇森拎着爹买的毛笔及书籍兴奋不已:“爹,我们直接回去吗?”

梅钟澍说:“既然来了,爹陪你在街上好好转转。等下,爹请你吃三鲜烧麦和爆肚,这么多年爹不在身边,爹要好好补偿补偿你。”梅钟澍揽着儿子,朝路的一端走着。肇森沉思片刻说,“爹,三鲜烧卖和爆肚就算了吧,陪着爹随便走走我就很开心。”

梅钟澍说:“都中午了,总是要吃饭的。”肇森提醒说,“我们家还有很多剩菜,何必再花钱呢。”

梅钟澍拍了拍儿子肩膀:“你真是比爹还会过日子。家里的饭菜晚上吃,爹是想让你吃点京城的名吃,给你尝尝鲜。”

肇森说:“没吃过的东西永远不会想吃,因为不知道好吃,所以无从想起。再说,即便吃了,烧麦和爆肚也不会存在肚子里,只会让人多一个馋的念想,还不如多买本书,看了就会记在心里。”

梅钟澍心里一颤:“儿子,这是谁教你这么说的?你疼死爹了!”

肇森淡然一笑:“不是爹写信告诉我的?”

梅钟澍哀叹一声:“爹都不记得这么说过。肇森,你这么懂事,真是让爹疼在心里。今天无论如何,爹要让你吃到以前没有吃过的东西。你不用为爹节省这几个钱。”

肇森遐想着:“若是弟弟在这里就好了,没来京时我还能照顾着他。现在他一个人在长沙读书,我却在这里被爹疼着...”

梅钟澍痛心道:“爹真是愧对你们三兄弟。你们来到这个世上,爹就给了你们一副穷骨头,让你们吃苦受贫。爹唯一能做的就是教你们读书,教你们做人。好在,你们个个都这么争气,爹就盼着有天,你们都能考上功名,那时,爹就可以告老还乡,在家为你们带带孩子,补一补对儿子的亏欠。”

肇森见爹伤感,忙转移话题:“今年我十五,再等十年我二十五,爹才五十四岁,一定能抱上我的孩子。那时候,您就和我娘在家好好享清福吧。对了,上次涤生叔叔批改我的文章,说我下笔大气,思路敏捷,同时,也给我圈出几个历史误点,修改了词句。”

梅钟澍说:“努力吧儿子,涤生叔叔的文章,是我们同年中最具韩愈文风的一位。你若能将他的才华学到个一二,你真叫长进。你知道了他的家,以后,自己随时可以去找叔叔,虚心向他请教。”

肇森蹦跳着说:“我很佩服叔叔的学问,就是有点怕他。”

梅钟澍说:“呵,你怕他作甚,你知他和爹有多要好吗?”

肇森说:“涤生叔叔不苟言笑,不像岱云叔叔和润芝叔叔那样谈笑风生。”

梅钟澍纠正道:“那是你与他不熟,时间久了便会知道,他是一个多么童趣的人。我们一起住的时候,他的话没说完,大家都别想睡觉。”

肇森沉思片刻:“他严谨的外表...不敢和他多谈。”

梅钟澍道:“你拘泥叔叔的外表作甚?他开起玩笑,能把你逗哭又哄笑。等下,我们吃完东西,就去涤生叔叔家,把刚才买的毛笔和书,让曾爷爷给你哥哥和弟弟捎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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