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芝正坐在书桌的灯下读书,国荃从院里推门进来,雅芝见国荃进屋,忙将书本合上,回身到里屋拿出件绣品待要出门。国荃朝雅芝瞥了一眼:“看到我进来,你马上要出去,是有意在回避我嘛?”
雅芝道:“少爷陪二喜叔和爷爷喝酒喝到现在,定是需要歇息。雅芝只是不想打扰到少爷。天还早,你歇会吧,我到织房陪秋梓做活去。”
雅芝话毕人已出了屋。国荃暗自摇头,来到书桌前坐下,他顺手拿起本书,忽然,一张夹在书里的纸张掉了出来。国荃拿在手上,只见上面写着:“新婚两载,空帷洞房。吾不思悔,夫不思吾。婢女讥笑,痴心如常。夜深星空望,迷离多遐想,吾若似嫦娥,飘然星之上,信手采几颗,挂于吾房梁。夜夜常做伴,星知吾心伤。蚕不知丝何故,人不知情何物。有蚕方有丝,有思方有情。龙珠献盲人,珠不幸哉人不幸?”
赵婶和赵奶奶在织房的灯下做着手上的活,秋梓和雅芝坐在一旁在做刺绣,秋梓抬眼看看雅芝,起身走近小声道:“小姐,出来一下,帮我个忙。”没等雅芝问话,秋梓拉着雅芝便走到门外,“你坐在这里磨什么洋工?回屋去,刚才我见少爷进屋了。快回去!”
雅芝说:“他进他的屋,和我坐这里绣活有何干系。”
“傻小姐!少爷好不容易回家过年,待几天就又走了,还不快去!”
雅芝道:“我坐在屋里,大家都别扭。我等下再回去。”
秋梓盯着雅芝摇了摇头:“等下,还等谁呀?再等,他人又走了!去去,进屋和他说说话。”雅芝站着不动,秋梓拉着雅芝,“你不进屋,我可站在院里喊夫人了啊?快去!”秋梓说着将门推开,把雅芝推进屋里,暗自笑着走回织房。雅芝进屋,见国荃坐在外间的榻上,无趣地耷拉着脑袋。雅芝没话找话道,“少爷没有躺会?”
“不困。”
雅芝忙为国荃倒了杯水送上,国荃接过杯子:“熊小姐。”
雅芝见与其成亲两年的丈夫、仍叫自己小姐,委屈地两眼含泪道:“国荃少爷,我名叫雅芝。两年了,少爷不记得我人也就罢了,难道也记不住雅芝两个字吗?”
“对不住!雅芝。”
雅芝回身坐到书桌前,她显得手足无措。国荃回眸看了眼雅芝,一种无名的罪恶感袭上心头,他心顿时像被针扎了一下,语气略微婉转道:“雅芝,请你坐过来些。”雅芝来到国荃处坐其身旁。雅芝道,“有话请讲吧少爷。”
国荃满脑子搜罗着词句,片刻道:“下午喝了些酒,不知怎么,想和你说说话。”雅芝朝国荃瞟了眼,“少爷想说什么,说就是了。”
国荃嗯了半天:“想和你探究个问题,我是男人,不知道女孩的心思。你说,这世上的人,是被别人爱着幸福呢?还是爱着别人幸福?”
“少爷为何忽然想起和我谈论这个问题。”
“不知道,突然想到的。”
雅芝说:“你是喝了酒,脑子不清晰,这时候最好别谈事。”国荃说,“有道是,酒后吐真言,你拒绝听真话吗?”
雅芝问:“你的真言是什么?”
“我刚才说过,人被别人爱着幸福?还是爱着别人幸福?”
雅芝流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少爷若这么问我,我也请问少爷,是吃葡萄的人酸?还是看吃葡萄的人酸?”
国荃脱口道:“都酸。”
雅芝说:“那可不一定。我说,是看人吃葡萄的更酸。”
国荃说:“吃到葡萄的,看着别人吃的,都吃到了酸味。啊不对!真正的感觉不在口中,而是心里。”
“少爷是吃过葡萄的人吗?我说的葡萄你心里清楚。”
国荃直言道:“没有,看了很久,没福气吃到。不过听人说,人白天站在葡萄架下,可以观望到天上的星星。”
雅芝淡然一笑:“我也听说,那是七夕节,人们望织女呢。”
国荃说:“据说,天河两端各有一星,牛郎星和织女星。唯有七夕那天,两颗星才可以会面。”
雅芝说:“如若今日是七夕,少爷希望看到哪颗星?”
国荃不假思索地回话道:“牛郎星。”
雅芝追问道:“这却是为何?”
国荃说:“我羡慕它。”
雅芝继续道:“牛郎织女的故事那么悲惨,你羡慕牛郎什么?”
“我羡慕他们有期可待。”
“少爷,天河星云灿烂,数不清的耀眼星辰,它们同样有着古老的情话。只是少爷无心流连。”
国荃回眸看下雅芝,低头摸了摸榻上的被子,感觉自己对不起雅芝,内心斗争着要不要和雅芝同床,雅芝却说:“若是少爷累了,不妨抱着被子回书房歇吧。时候不早了,院里没人能看到。”
国荃抱着被子起身,忽地又坐了下来。此刻,他很想雅芝说句挽留的话:“我喝得有点多了,头好晕。”
雅芝索性帮其抱起被子:“来,我送你去书房,明一早我叫你。”
国荃看着雅芝的脸:“你真送我走?”
“对,你晕,就扶着我走吧。”
国荃说:“我头疼得厉害,要不,我还睡在榻上吧。”雅芝见国荃无心去书房,于是便随着国荃的话道,“那好,你还睡榻上吧,我帮你打洗脚水。”
“不用,我刚洗过澡的。”
“那么冷的天你洗澡?”
“国葆和壮芽帮我烧的水,不冷。平时在书院都是冷水洗澡。”
“来,你躺着睡吧。”雅芝帮其铺好被子,自己回到里屋,坐在床沿沉思道:“他好像有点与我亲近的意思...”
国荃躺在榻上静思着:“她的确很无辜,被我冷落了两年,竟然不恼恨我。”
雅芝揭开被子上了床,她坐在床上发起了愣来,时而又若有所思地:“若是,我顺着他刚才的话,让他睡在这里,他定是不会拒绝。可我是女儿家,不可没有素养,尤其在这个高傲的人面前主动,他更加瞧不起我。”
外屋的国荃望着房顶自语道:“她好可怜,默默为我守着空房,任劳任怨,自己写下那么多情思寄语,却不曾向我表白半句。难得她一片痴情。”
雅芝坐在床头心想着:“成婚两年来,他更加成熟气派。他字写得那么好,真是才华锦绣。可他为何羡慕牛郎?一年才能与织女得以相见的牛郎?难道他还有故事?”
国荃躺在榻上千思百转,耳边反复回荡着二喜的话:“家里还有侄媳妇,别再伤了一个无辜的好姑娘。否则,这也是罪过。”想到此,国荃又忽地坐起了身,内心极具的斗争着,“刚才,我借着酒劲给了她机会,可她作傻,毫无表示。难道是女孩家羞涩?等我主动?”
国荃下地穿上鞋,欲进里屋却又止住:“我喝了酒找她,她会不会认为我是轻浮?唉!罢罢罢!我是她丈夫,怎么是轻浮?”国荃刚向里屋迈出两步,突然,耳边回荡起与荷香的对话,“可你回到家,一旦见到那熊家小姐...”
“放心,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我保证对你守身如玉,给你一个完整的童子身。”国荃想到此,即刻回身坐在榻上,“不不不,我仅仅是心生怜悯,与她没有半点情爱可言。”国荃迅速卷起被子,抱着走出了屋。
靠在床头的雅芝,听到国荃走了,自若地一笑:“幸好我刚才没有失言多语,没有给自己找难堪。好吧,大家一起看牛郎好了。我等你到变为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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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过后,阴历二月便是恩科会试,曾国藩家里的几个举子又开始坐不住阵了。
李嗣元心事沉重地望着窗外,他对着窗子愣了半天神,回头叫了声:“雨亭,”正在看书的李宗羲回头一笑,“啥子事?”李嗣元说,“昨晚,我做了个梦,梦到我家下很大的雨。梦里的我很小,七八岁的样子,被父亲牵着手,去参加乡试。考官说,我个子太小,被拒绝在贡院门外。我和父亲在雨中,对着那考官百口莫辩,我都急哭了……”
李宗羲莞尔一笑:“哈,春甫,你已经是举人了,梦都是假的,或许是马上要会试,心绷得太紧,才会做出这样的梦。”
李嗣元淡然一笑:“或许吧。雨亭,如果,我们这次,”李宗羲没等其说完便打断道,“现在说如果尚早,待会试完了再考虑。”
李嗣元说:“可总要有个打算啊。”
李宗羲坦然道:“一切顺其自然,既来之则安之。倘若这次再不得售,我就回家乡,想办法筹钱开个学馆,边教书边备考,三年后再来。”
李嗣元说:“如若这次不售,我想在我们县衙找份差事,先挣点钱,为下次会试积攒些盘费。”
李宗羲说:“这些打算还是等会试过后再做定夺。万一我们中榜了呢?眼下会试在即,万万不可乱了方寸。”
李嗣元点头道:“嗯,说得也是。可和我们一起来的世凡和翔云都进了翰林院了。”
李宗羲道:“人的命运不同。肃顺大侍卫的字和我号一样,也叫雨亭。人家是皇家二等侍卫,我是什么?若是这么比心里永远有座大山。不与人攀比,就比自己的过去。几年前,我们举人还不是,不是吗?”
郭嵩焘也在和李鸿章兄弟谈论即将会试之事。李鸿章拍着忐忑的胸脯道:
“哈,我还是按捺不住莫名其妙的亢奋。五天了,晚上怎么也睡不牢。瞪着眼睛熬到天亮,白天也毫无睡意。”
郭嵩焘淡然一笑:“少荃,你这是太过于提心了。还没进考场,情绪就如此波动,待进了考场,别人都在作卷,你就该发困了。”
李鸿章唉的一声:“自己什么都明白,可就是抑制不住。平时,我也不是这样的。”
李翰章劝弟弟道:“搞不懂你在激动什么,半夜不睡,坐在床上胡思乱想。一切平常心!平常心就好。”
郭嵩焘说:“少荃,你哥说得对,一切平常心。像我,会试过三次落榜了三次,我还是郭嵩焘,一样也没少。把会试当做一次历练,不必刻意结果,任意发挥所学,就如你平日作文写诗一样,只是地点不同罢啦。”
李翰章道:“伯琛大哥说得好,只要腹中学问扎实,命里有的迟早跑不掉。你已经比哥幸运了,我现在举人还没中呢,仅仅是贡生而已。”
李鸿章拍了拍脑门:“好吧好吧,我劝劝自己。”
郭嵩焘接着道:“你瞧,隔壁的冯夫子性情多好。渴望功名但安然成败。年前考取教习官,便乐不可支。人家就坚守一个信念,有机会就考,没机会继续做自己的学问,稳扎稳打,不负自己便是最好。”
李鸿章说:“这些,我何尝不知,何尝不晓。只是,唉,罢啦,或许大哥说得对,我太过于提心,唯恐失败...”
郭嵩焘说:“有道是,考场如战场,万不能人未上场自身先乱了阵脚。心情起伏不定,夜晚不得安睡,弓弦拉得太满,这是要会试的心态吗?”
李鸿章摇了下头:“伯琛兄提醒的是,我想办法放平自己。”
郭嵩焘说:“回房间静静地作首诗,把思绪引入诗境中来,或是唱首家乡的歌,都能把紧绷的心松弛下来。凡能来京会试的,皆各地最最拔尖的秀杰。大家比的不是激动,而是平日学识的积累和临场发挥。加上运气,三者一样不可少。”
李鸿章点头道:“好,我听大哥的。”
秉钰从厨房拎着水壶走出,见周升慌张地去开大门,秉钰驻足自语道:“谁呀,一大早的?”
大门打开,周升见是国藩回来:“哟,老爷不是刚走,怎么又折了回来?”
曾国藩笑道:“啊,今日没事了。”国藩说着便往书房走,秉钰追上国藩:“今日不授课了?”
曾国藩说:“早上刚点完卯,便接到上谕,将我派到此次会试做同考官了。马上要去吏部报到,我回家打个招呼。”
秉钰眉笑眼开道:“哟,又出任考官了?”国藩和秉钰进了书房,“是啊,我也很意外。”
秉钰莞尔一笑,语气绵绵地:“师哥...”
曾国藩低头一笑:“哈,调皮!你一叫我师哥准没好事。”“谁说的?我又不是乌鸦。喂,这次考差,有补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