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望秋说完之后,无比锐利的目光看向人群中,那个曾经受过自己资助,如今反而恩将仇报的那个官员。
那官员心虚地低下了头。
姚望秋继续说道:“我是嘉靖二十九年腊月进京备考,彼时大雪铺天盖地,北京各个城门洞里,无数灾民在那里藏身,大多数,冻得浑身冰块一般,一家三口,竟只有一件破旧的棉袄,紧着孩子穿。这些灾民,大多都是从山西来的。鞑靼在山西劫掠之后,当地地主士绅,趁机强抢土地,逼得百姓家破人亡,走投无路,来到了天子脚下。
可就在这天子脚下,他们又怎样呢?还不是如无根的浮萍一般,连个遮风挡雪的地方都没有,更不要说有吃食了。
我走在北京城外,男女老少无数灾民,无不跪在路上,磕着头求着给他们点儿吃的……”
姚望秋鼻头一酸,说不下去了。
他哽咽了一下,平复了情绪后,又说道。
“他们有的,才刚刚成家立业,建了新房,置办田地,正要准备好好过日子。有的攒了一辈子的积蓄舍不得花。有的家里上有三灾八病的老人,下有嗷嗷待哺的婴儿……可蒙古人一来,他们所有的东西,都被抢走了,甚至连家人都失去了。
这种时候,我们大明朝的官兵在干什么?他们不知道接到了谁的指示,或者被谁蒙蔽了消息,竟然放任不管,纵容蒙古人在我大明境内烧杀抢掠!似此弥天大罪,简直天地不容!”
他怒吼着,额头上暴起了青筋,咬着牙看着对面的严嵩。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诸位大人,北京城外那么多灾民无家可归的时候,你们在干什么?你们口口声声说杨继盛是奸党,可那个时候,他拿出了钱财来赈济百姓!你们呢?你们在干什么?!
笔墨文章谁不会做,心念苍生谁不会说!可真到了苍生需要你们的时候,却缩头缩尾,何曾念得苍生半字!
奸宰霸相你们奴颜婢膝,忠义之士你们反而口诛笔伐!享苍生供养却视苍生如蔽履,江南受灾几十万百姓到现在没有着落,而你们却在为了一己之私而勾心斗角,天理何在!人情何在!”
“你说够了没有!”
鄢懋卿拍案而起,肥肉纵横的脸上,满是恼怒。
“没有!”
姚望秋立刻怒吼回怼,转而是轻蔑的冷笑。
“你们不是口口声声说我是奸党呢?不是高高在上么?为什么不敢听我说完!”
鄢懋卿气得满脸通红,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默默地坐下。
李尧年站在门外,抱着膀子冷眼看着一切,心里被无比复杂的情绪堆积。
他想起昨晚上在诏狱,与姚望秋说了皇上的意思后,姚望秋什么也没说,只是让他给自己弄来一盘扬州炒饭来。
这是他们扬州著名的小吃。
姚望秋还说,他小时候,爹爹早死,母亲丢下他跑了,他自幼跟着阿嬷长大,阿嬷是开饭馆的,做扬州炒饭的手艺,十里八乡人人夸赞。
他还说,扬州的月亮特别圆,特别亮。小时候他坐在院子里,趁着月色读书,阿嬷就用蒲扇给他扇凉,常常告诉他,当不当大官都不要紧,要紧的是明理,做人要无愧于心,死得其所。
昨夜姚望秋看着那盘炒饭,发了好久的呆,突然问李尧年,他算不算死得其所?
“当然算。”
李尧年一向觉得自己是个铁石心肠的人,可那夜竟被泪水模糊了视线。
他笑了,端起炒饭,大口吃着。
这是他入狱以来第一次主动吃东西,也是最后一次了。
如今站在大堂里,被众人骂成奸党,姚望秋心里,大概也想起阿嬷做的炒饭了。
他突然泄了气一般,没了方才的气势,泪眼朦胧,呆呆地盯着一处不动,嘴角微微勾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