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等我。她站在剧院门口,有些疲惫地吹着口哨,我认出这是暴力革命的新曲子,看来她已经听过了。她低头看眼手表,翻领蜷缩成一团,前臂裸露在风中,头发在微风中飘荡。
我走近她,打了个招呼。
“今天是个看话剧的好日子。”她说,“这一整个晚上都是我们的。”
“我只睡了两个小时。”我揉揉眼睛,“我们进去吧,怪冷的。”
我们在观众席坐定。从刚才开始,我就开始感觉不对劲,像有人在背后监视。我假意要去洗手间,果然不远处另一个身影随之立即站了起来。我步子迈快,在拐角后停下来静候。我没想到的是,半晌从墙那边冒出来的人竟是罗条子。他来这里干什么?
我一把扯住他,将其拉到一旁的阴影里。
“你来这儿干什么?”我踮起脚,拉过他的衣服,恶狠狠压低声音问他。
“看话剧。”他冷静地说。
“这理由,骗骗我奶奶还行。”
“我实话实说了。我刚刚接到无线电,他们声称凌晨出门有泄密之嫌,派我来监视你。况且,你没有报备。”罗条子说,“他们要考察你是否具有体制内人员的能力。”
“你是我妈还是你上级是我妈?这是我的私生活!”
“我在休息日离市也得交申请。只要你的私生活合理且健康,我不会介入。”
“这个剧院几乎他妈的就在咱家门口!你在暗示什么呢?!”我狠狠盯着他的脸,攥紧胸口,“那,冯百极呢?他只比我小两岁,他的私生活就合理且健康了?”
“他的本职工作出色,私人生活也很正常,从来没有在凌晨出过门。”
“这话他自己听了都不信。”
“你的问题够多了。她还在等你呢。我只是作为督长出现,只有在你出现范围外的行为后拥有介入权。换言,如果你假装我不存在——”
“罗轭,闭嘴吧,我他妈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我低声说,“别让我看到你碰梅溪一下,好吗?”
“我没有。”他冷静地说,“你想得太多。”
他倒像在循循善诱地规劝。我看着他那得意洋洋的嘴脸,诞生一种朝那儿来上一拳的冲动,但很快抑制住了:对前军人动手动脚,不是自取其辱是什么?
这笔烂账以后再算。我尝过好几次被监视的滋味,背后的眼睛,墙上的眼睛……都像数十条冰冷的蛆虫,在脖颈上肩膀上爬行,爬行。
直到坐到座位上,我还是始终没想明白。应该是被怒意冲昏了头脑,比起解释,这更像是嘲讽的借口。他在证明什么?向我传达什么的信息?他——
“泊松?”
梅溪的呼唤将我从思索中拉回来:“洗手间人多吗?”
“几乎没有人啊。”我回过神来。
“你看起来一晚没睡。局里出什么问题了?”
“……天翻地覆。”我说,“最近的任务出了些难办的问题,让我有些精神衰弱的苗头。”
“是那张照片吗?”
“大致如此。”我向后瞟了一眼,“这个时代根本没人在乎超自然、先知性的东西,所以我大可把局里的情况大致告诉你——这类虚无主义的消息,怕是传出去也没几个人会信。”
“不用说了。”她说,“我们还有很多时间,下一次说也来得及。再说,你的同事也在这儿,对不对?”
我毛骨悚然:“你怎么知道的?”
她朝我眨眨眼睛:“这里根本没有洗手间。”
真是操了。我忙问:“那你怎么知道我的同事在这里?”
“因为你进来的时,有位先生走在你之后,服装和你上一次穿的衣服一模一样,我猜是工作服。你进来时正在气头上,我猜和他有关。”
“怎么看出来我生气了?”
“你的右脚有点跛,不明显。对于你们这类久坐人群,大概率是静脉曲张,跛着走可能会好受一些。”她说,“可你进来时速度飞快,甚至都忘了该跛着走,说明你脑子里被另一种东西占据了,根本没余地分给体态问题。”
“你知道你在情绪激动时会攥胸口吗?我上次就注意到了。现在,你的上衣前胸部分的褶皱非常凌乱,刚到时还没有呢。所以,你们发生了口角。为什么呢?我想想……”她偏着头思考了半晌,“可能在我。我猜测,你们局风纪严格,他是你上司,不希望你在凌晨以某些罪名丢掉工作,特地来*看管*你——如果你们提前商量好了的话,一般情况下不会出现争吵。”
“猜对了八九成。”我说,“他不是我的上司。他是中央派来的督长,我对他负责,他对我监督。没事,我们不管他。”
子弹上膛后滚烫地憋在枪口,而后追随着某种像油画般汹涌的色彩疾驰而去。
然后话剧开场了。一种黏稠的困意渐渐像水泥灌满心头。我努力睁着眼睛,试图让自己看上去对这出戏很感兴趣。到了后面,我甚至都不顾条子有没有盯着我看了。我的脑中开始想那个流浪汉、那幅地狱绘图——那上面真的是我吗?是我带来了瘟疫吗,还是说“瘟疫”只是某种象征?
……
困意像一块轻巧的裹尸布,将我柔和地挟裹其中。人、图腾、无意义的符号,像春天漂浮在一片干燥的灰色中。
希区柯克式变焦。忽然我周身涌起潮水般的掌声。我努力看了一眼表,凌晨3点53。我回头望眼条子,他还穿着黑制服稳稳坐在那里,兴致缺缺,阴魂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