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刻羽也不逞强,淡然的将木梳递过去,又考虑到沈枕栖的身形,于是刻意弯了弯身子。
沈枕栖将她这一细微动作看在眼里,一边仔细簪着发,一边道:“再过几年我就长高了,我是比你高一点的。”
她的语调冷冰冰的,说出的话却又这般孩子气,凝视着镜中那张清逸稚嫩的容颜,商刻羽微微一笑,有片刻的失神,不由自主的说:“没错,还会更好看。”
沈枕栖一怔,眸光闪烁流转,顺带着眼睫也飞快的眨了两下,白皙的脸颊勾着淡淡红晕,偏偏嘴唇抿得很紧。
商刻羽看着镜中的她,又问:“不是吗?”
沈枕栖立马将头偏到一旁,不说话了,但手头簪发的动作仍旧灵活自如。
商刻羽心情大好。
待妆容收拾好后,沈枕栖便如前两次一样目送着商刻羽离开,又在原地站了许久。
直至银月高空,她才披着一身惨淡月光,怅然若失的回了房。
昏暗烛火下,沈枕栖抬起掩埋在衣袖中的手,一条灰蓝色发带正顺着掌心缠绕,一直延伸至手腕命脉处。
她在竹舍等了商刻羽将近一年,这段时间里,她哪里都没有去,只是练剑打坐,偶尔以商刻羽的名义替逸城百姓驱除妖邪。
经竹舍血战一事,仙门世家不知真相,曾多次召集弟子来找她的麻烦,虽然皆被她一招击败,但这日子并没有那么顺遂。
只是最近,仙门世家没有再派人来,因为有更加棘手的事让他们去应对,那便是——魔族。
沈枕栖不关心这些,一得空就会默默的看着那条发带,回想着那人的一颦一笑。
又是一年深秋至,沈枕栖一如往常般在庭院中擦拭好生剑,起身之际,忽然,听到有人说:“有人托我将这个交给你。”
她抬眼一看,只见一只做工古朴的玉镯正静静的躺在石桌上。
那是——自性镯!
沈枕栖心中凛然,看了周围一圈,没却有半个人影,她细细回想了一下刚才那人说话的声音,道:“我记得你的声音,你是他的师兄。”
无人回应。
“她出事了?”
仍是无人回应。
沈枕栖拔出好生剑,凝聚出汹涌剑意,冷言道:“告诉我,是或不是!”
“事出紧急,我没时间与你解释,速速拿着自性镯离开此地,不要辜负她的一片苦心。”
她果然出事了。
沈枕栖并不理睬,只是神情痛苦的握着那根发带,浑身的杀意迅速攀升,咬牙切齿般逼出两个字:“主神。”
见她这个样子,公仪准也不再隐瞒,言简意赅道:“老师用银线控制世间所有生灵,一旦你出现在他们视野里,格杀勿论。商师妹只是暂时出不来神阁,故她让我将自性镯先交给你,等她出来了再与你相见。”
“当务之急,是先离开这里。”
“你说的是真的?她……当真安然无事?”
“她没事,所以你也不能有事。”
听到商刻羽并无性命之危,沈枕栖心下稍宽,微微松了口气后,道:“可眼下,我该去哪儿?”
“中州,玄幽秘境。”公仪准隐藏在匿身阵中,轻摇折扇,沉声道,“那里有一处独立于三千界的地方,只有你们二人才能进去。”
虽然心里还是有很多不太清楚的问题,但沈枕栖仍是选择相信了这个从未谋面的人。
她拱了拱手,转身去拿自性镯。
但在这个时候,一道冷冽的声音自天边传来:“你哪里也去不了!”
风起云涌,雷电交加,主神立于云端深处,白袍猎猎,墨发飞舞,随着他一声冷哼,双眸迅速渗出一圈金色光芒。
而他的身后也于紫电风眼中浮现出一尊金色巨人,左手捧日,右手擎月,身躯绘有草木湖泊,肢体携裹四极五岳,一呼一吸间,牵扯风雷滚动。
霞光万丈,气势吞天,万物之主,神威千重。
主神猛地一振袖,那金色巨人仰天怒吼,身躯立马泛起一阵不可思议的炽热白光,片刻间,那道光就将竹舍方圆千里的地方完全笼罩。
紧接着,白光便如巨涛般携带毁天灭地之势,朝正中央的沈枕栖涌来,避无可避,挡无可挡。
公仪准将扇子攥在手里,死死地盯着主神的法相,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该怎样助沈枕栖脱身。
可毕竟师妹相托,他总要尽力一试。
想到这里,连忙瞬身至沈枕栖面前,唰的一声打开折扇。
两相对撞,轰然作响,气浪所波及之处,皆化为齑粉,随风而逝。
尘埃散去,只见一位身着团花锦袍,墨发垂至腰间的青年男子,正拿着一把破破烂烂的扇子挡在自己身前。
“你……”
公仪准咳嗽了两声,撑着摇摇欲坠的身子,虚弱道:“你什么你,还不赶紧跑!”
眼下的困境不是讲恩情的时候,沈枕栖咬咬牙,将好生唤出,踏剑御空,一口气飞至千里之外。
主神睨着气喘吁吁的公仪准,双眸仿佛要喷出火来。
又一个人因为同样的缘故,背叛了自己。这是对他主神威严的挑衅,对神阁的践踏,沈枕栖……必须死。
他看向沈枕栖命剑穿梭的方向,缓缓抬起手,身后的法相也随之双手合一高高举起,一种强大的力量顺势凝聚而出。
无形无影,至刚至柔,碾压一切。
天地间,突然只剩下这股神奇怪异的力量,闪烁着璀璨的光芒,散发着致命的危险。随着阵阵古老威严的咒声响起,主神更是将天道嵌入其中,欲将沈枕栖的三魂七魄都摧毁掉。
然而,这股力量涉及范围之广难以想象。只怕有无数生灵要随之丧命,且没有来世。
沈枕栖不再逃,手中好生剑也随主人的心意变幻,红光闪耀,杀气磅礴,直指那金色巨人:“你枉为神!”
云端深处的主神闻言,额上的魔印又重了几分,清秀的脸上露出一抹如恶鬼般的狞笑,紧接着,不带任何保留的将那股力量打向下界。
一时间,天地变色,生灵哀泣,神魂俱灭,已是定局。
青丝飞舞,衣袂翻飞,沈枕栖淡然的将那根灰蓝色发带扎在握剑的手上,缠绕,绑紧,墨玉双眸间不见一点慌乱和畏惧。
“改命成功后,你最想做什么?”
脑海里忽然浮现出那个眉眼温润的女子,她卧在藤椅上,肩头立着一只小雀,背后是翠绿的竹林,和煦的暖阳。
“问道仙途,”她那时回答。
成为最强者,摆脱任何束缚,方可自由的奔向那人。
但现在只怕是没机会了。
沈枕栖运转内功,好生剑剑意涌动,就连剑灵都从中跃出,红色的星芒在她周围跳动汇聚成一道坚不可摧的气墙。
可在主神的力量下,却是那么的微不足道,那么渺小,轻而易举就被穿透,好生剑也失去了本来的光泽,被震成四分五裂。
主神不屑一笑,强大的力量继续下压。
没有好生,看你拿什么与之对抗。
沈枕栖吐出一口血,用断剑强撑着身子不倒,却是怎么也站不起来,意识模糊间,似乎听到远处有歌谣传来。
“万物回薄,振荡相传。忽然为人,何足控抟,化为异物,又何足患……”
好熟悉的声音,会是她吗?
她想见她,但这里很危险,她不该来。
还好……她没来。
“师妹不要——”
一道凄厉的声音将她惊醒,沈枕栖费力的抬起眼,却看到了人生中最为恐怖,最为不能忘怀的场景。
这是她往后的生命里不断出现的噩梦终极。
强大力量化为光柱,无情的将那名蓝衫女子的身体贯穿,裸露在外的肌肤随之泛出瓷片破碎的裂痕,一道道都渗着淡淡微光。
商刻羽脸上浮现出一丝细微的痛楚,她轻轻吸了口气,双手结印,将剩下的半句口诀诵出。
“纵躯委命,不私于己,其生若浮,其死若休。迟速有命,澹然无求。”
口诀余音回荡,无数血雾从她破碎的身体里喷涌出,染红了衣衫,染红了那道光柱,就连倾盆而下的雨也都染成了红色,凄凄惨惨。
沈枕栖双眼赤红,像疯了一般想冲过去,但只要接触那光柱,就会被瞬间弹飞。
她不断重复,直至精疲力尽,意识涣散,爬都爬不起来,嘴边却仍然呢喃着那个人的名字。
商刻羽。
商刻羽。
“商刻羽是谁?”
黑暗中,有个影子这样问。
她却茫然的摇摇头:“……我忘了。”
“那你是谁?”
“落凡城,沈枕栖。”
影子默默叹息一声:“去吧,去享受你崭新的命运,问道仙途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