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淮到底是小孩子,果真犹豫起来。
他仰头看向念兮,眼里满是明晃晃的期待,偏又小小声地问,“念兮,你真的不去吗?”
念兮摇头,温声道,“改日吧。”
陆淮立时拍手,“改日是哪日?明日吗?”
念兮便知,她又中了这孩子的圈套。
其实若是只有她与陆淮,去哪里都好,偏偏有辅国公在,去哪里便都是不对。
“小七。”
陆淮被父亲呵斥一声,只好幽怨地看一眼念兮,垂着脑袋先上马车去了。
陆闻笙坠在后头,仿佛料定念兮有话要说一般,他安安静静地看向她,显出一种静水深流的底蕴。
念兮是想拒绝的。
然而人家并没有做出什么爱慕的举动,一行一言都规整有礼,方才又替她解围。
她一个姑娘家,若是贸贸然开口,倒有些自作多情的难堪。
这便是陆闻笙的高明之处了。
带着水滴石穿的耐心,循次渐进地露出一点耐人寻味的意思。
只是念兮不喜这般不清不楚,叫人误解。
于是横了横心,微微欠身,朝身旁静候等待的男人道,“辅国公,我是个见识浅薄的,若有些说得不对,请您见谅。”
他微微嗯了声,声音里似乎含着笑,略顿一下后道,“请讲。”
“靖王的事,多谢您替我解围。那时在皇后娘娘面前,我说终身不嫁,的确是孤注一掷,可未尝不是我心之所念。其实我并不想嫁人,更做不好什么妻子的本分……”
她越说声音越低。
只因这话听起来倒像是自我剖白,一个闺阁小姐,并不该与外男讲这些。于是咬了咬牙,忍着羞窘,将心意讲出来:
“您是谦谦君子,该另有淑女作配,我并不适合,也不喜欢。”
念兮说完,一时窘得不敢抬头,裙摆下,连脚趾都蜷起来。
然而回应她的,不是恼羞成怒,或者拂袖而去。
她听到上方传来一声轻笑,声音悦耳,也没有着恼,只是轻声道,“我知道了。”
念兮不知道自己的脸已经红透了。
只觉得天寒地冻的时节,额头热的快冒烟。
这回答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她以为是自己会错了意,自作多情。
或许当真是陆淮缠着辅国公来寻她,或许辅国公是仁人君子,对她并无半分绮思。
而她却误会辅国公喜欢她。
她还拒绝他。
想到这里,念兮只觉得自己两辈子的尴尬都在今日用尽了,恨不能赶紧逃离。
到底还顾着一点自尊,抬头想要说些什么化解,却倏忽撞进一双庄重而温情的眼睛里。
那眼里含着一点笑意,声音不高,轻柔中带着安抚,他说:
“原来我的心意,念兮已经知道了。”
念兮被这般突如其来的转折弄得怔愣在当场,一时竟连羞怯、恼怒都忘了。
刚刚丢了脸,她甚至分不清这话里的含义。
陆闻笙低头,看着女孩微微睁大的杏眸。明明心神不定,却依旧水润明亮,如同不知所措的小兽,满是惹人怜惜的况味。
于是他低低地笑出声。
问出了一个很早前便想要问的问题,“我是否看起来年纪很大?”
念兮不知该做出何种反应,几乎每一步,都出乎她的意料,当下她难以做出其他反应,只好顺着他的话,僵硬地摇头,“不是。”
他点了点头,和声道:“我叫陆闻笙,小字松卿,家中排行第三。”
念兮终于回过神来,“辅国公,我……”
“你的心意——”
陆闻笙头一次打断她的话,却并不显得突兀,带着几分熟稔和纵容,“我也已经知道了。”
太阳从六疾馆的一边屋角沉下去,天边浮起连绵的红霞,将这一片都拢在一片辉煌的红晕里。
难得的好天气。
他的声音也在这漫天的红霞里,带出一丝难言的怅然。
陆闻笙回头,笑着说“抱歉”。
一个通透而磊落的人,总是难以蔽之,甚至尚来不及织网,她便已经知悉一切。
念兮便是这样的人。
有女孩的天真,也有成熟的坦荡。
她明明已拒绝他,他却丝毫没有生气与恼怒。仿佛她天生便该这样,受尽人世的宠爱。
隔了一段距离,裴俭看着念兮和陆闻笙。
他像是被人施了定身咒,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她。
那日,念兮对他说,她觉得陆淮很可爱,她说她不想再要孩子……
她就站在陆闻笙的身侧,他们已经说了许久的话,他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却能感觉到念兮对面前这个男人,并不厌烦。
刚重生那会儿,他设想过没有她的人生。
他甚至想过如同兄长一般,看着她成亲,暗中照料她的生活,给予她无忧的人生。
但他高估了自己的决心,也低估了她的影响。
他怕她会像当初爱他那般去爱一个陌生人。
别说看着她成亲,哪怕她只是站在别的男人身畔,温柔浅笑,就足以叫他发狂。
用尽全身力气,他才控制住自己,没有用拳头砸向那个卑劣的,利用孩子来博取好感的小人的面门。
陆闻笙比念兮更早注意到不远处的年轻男子。
一身圆领长袍,身材颀长挺拔,气质冷硬锋利,只是站在那里,便有叫人难以忽略的气场。
裴俭。
叫靖王接连出昏招,己方连续损兵折将的裴大人。
陆闻笙下意识蹙眉。
他记得萧恂那时说过,要纳了裴俭的心上人羞辱他,所以才会有千秋宴上的一幕。
裴俭的心上人,是念兮。
两个男人,隔着一段距离,均默默看向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