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历十四年,长安北面的泾阳城围堵,一城之隔,乐山陈家军平叛震乱,却迟迟等不到援军。
“将军,敌军约期从华阴趋赴蓝田,直取长安,泾阳要沦陷了。”
撤吧。
京师震恐,从灵武台西原往复此地,那人怕是不会来了。
“你走吧。”陈乐山取下锋剑,长拭了一遭,“我陈乐山为师十余载,断没有临阵脱逃的理由,生来为军,死在沙场,他定远候既不来,那就由我来扛吧。”
数万大军倾覆,副将想说的是,他定远候岂止是不来应援,这个局,只怕也是他早早种下的。
“将军,你不一样,你若是没了,陈家军便真的没了。”
“语中,”陈乐山何尝看不透,“我这辈子,打过无数仗,直驱吐蕃境地,培养陈家军,但只有这一件事做错了。”
“何事?”
“为将者,应当权谋可断,万不能气势过旺。”
半月余,陈乐山逝于泾阳城,这一噩耗,震惊了长安城,以至于,茶足说道时,还有人谈论此事。
“陈门女将,你说,这才兴复了几年,往昔的辉煌倾刻就没了。”
“这还用说嘛,陈乐山势逼东宫,上头那位看不下去,府里那位也看不下去啊。”
“你是说定远侯沈璞?”说起这位沈璞,来人也要道一声,“心肠够硬,不说是营下的将士,便是这位陈将军,也是他的夫人呐,迟迟等泾阳被倾覆才出兵相助,仔细想想,怕是这几年,亦被陈家压得很了的缘故。”
“是呀,”喝一杯茶,还得低声说话,“陈家军,可是连先皇也忌惮许久的呢。”
陈家辉煌了多久,陈家军便屹立了多久,陈乐山失势,军营便迅速被瓦解分散,圣上念于陈门这位首屈一指的女将,立过太多功劳,在她死后的第二个年头里,追封了她的谥号。
名曰镇北有功,生平年间,京师十三地皆为她所夺,故而加封为镇北大将军。
陈乐山这一生,可畏跌宕起伏,她是寒门出生,家族势力不为京中八大门系之一,若想有作为,还得是她白手起家,一步一步攀爬而来。
高嫁定远候为妾,也是她生平所作的极大妥协,她以为,嫁过去了,名分定了,是不是对于她的家族来说,就有期望了。
哪里知,本是寒门士家,骨子里的秉性,外人看去时,还是由衷地瞧不上。
魂归故土时,孤魂在泾阳沙场飘荡了数年,无所依托。
想起要飘往长安,初入京,恰逢京中游人言说,“定远候娶亲了!”
她缓缓飘去,看见他高起白马,一身红装素裹,身后红妆铺了一千里。
他终究,终究还是娶了齐国昭懿公主。
………………
大历元年,清平裴府设桃花宴,桃花养了两座庄园,请了京中世家多半子弟过府,摆酒摆了一条长廊。
“长宁,长宁……”
何人唤她小名。
霎时睁开眼,沉芫?
她家二妹,与她皆是一母同胞所生,性格颇如她的名字,为人沉稳宁静的很,只是却在大历四年间,与外子私奔,最后落得个人财两空,清白尽无的地步。
被她这样看,沉芫觉得不适应,长姐这眼神,越发凌厉了。
长宁长她一岁,可自幼不与她一道长大,对沉芫来说,有外人在时,她随规矩,唤一声长姐,没有外人在的时候,还是唤她的名字。
“长,长姐。”
怎么回事呢?
乐山闭上眼,感受了周边的气息,复而睁眼,神色一阵震惊,这难道,这难道是她十六岁那一年,在清平裴府时的那场宴会吗?
如果没记错,昔年裴家七姑娘素是与她不和,鼓声响起时,嘱咐上头裴家小九郎射壶助兴还不够,特拉了与他同族读书的陈家五弟来羞辱。
陈五弟是她三伯家的儿子,年少起步时送到裴家宗堂里读书,怕是身份不和,裴九郎又看他不爽,特意找了这样一个好时机来折辱一番。
陈家是军阀出身,家中子弟,没有一个读书进入内阁的,但凡有点能耐的,也只是出营当了百夫长,换言之,家中男儿,皆是武术精湛,只是唯有她家五弟,自小柔弱,所以三伯花了不少银钱,送入了裴家学堂,只盼着他能多学些好。
乐山定眼看,那上头颤巍巍站着的不是他家五弟陈晗还能是谁?
裴青峰举箭言道,“哎,陈五,你莫慌,我这箭法愈发的进益了,三尺之远,以你做靶,只会射中你前头的这尊壶,没有意外的,信小爷,嗯?”
“九,九哥——”陈晗性子怯弱,尽管在学堂里,外人瞧不见他,他还是客气的喊裴青峰一声九哥。
然而,此九哥非彼九哥,裴青峰可不卖他这个面子。
座下看着的沉芫心都悬了起来,她知道裴七姑娘等着看戏,但拿五弟的性命做担保,她还是不由地担忧,“长宁,你怎么看?”
她怎么看?
那年她以为忍过这一遭,裴家人也会收敛点,裴九郎的箭术,不是花架子,也只是吓一吓他家五弟,出不了什么事。
只是终没想到,陈晗经过这一遭,彻底吓破了胆,日后见着了裴家人,都要让着道走,在宴上出的丑,让他记了半辈子,伯父如何再让他进学堂,也没见过他有什么上进了。
呼——
坐在席下,听见沉芫问话,她才是彻底证实,她怕是重新来过了。
裴府种满桃花,早风袭来,撒了她一肩头,如若这不是个梦,她还舍不得将花从肩头拂开来。
鼓声停,裴九郎已经摆好了架子,乐山坐直了身,往周遭看去,唔,都是看戏的呢。
“慢!”
“停停停,”裴七推开面前摆果盘的丫头,身子往前靠,笑开了声,“我就说,陈乐山这人,最拿她家几个弟弟没办法。”
“哦?”这还有女人来喊话,裴青峰的鄙夷越发明显,甚至笑出声,“陈五啊陈五,这是?”
说得玩的,他岂能不识座下这个人,陈家这个女人,与她七姐不和,素以他记在脑中。
更何况,陈家陈乐山,模样太过出挑,就是坐在膝席下,一眼扫过去,也不能将她忽略了过去。
喊完一声慢,乐山转过头来,吹开了肩头的桃花瓣,缓缓站起身,递了一个眼神与沉芫,示意她安心。
沉芫惊诧,长宁这是在关怀她么?
陈乐山打小与同龄的姑娘不一般,无外乎她的个头,委实算高的。
今日踏宴,也穿得清爽,而非裙囊,恰恰是一身戎装,出门即可跨马的款式。
三步就跨到了台上,陈晗见着他,快要哭了出来,脸色竟显苍白。
哎,他家五弟。
这些年习惯了,她屈手搭在陈晗肩上,一个眼神微斜,“安。”
转眼察觉陈晗脸上的莫名之色,她微咳了一声,解释,“我是说,你不要担心。”
这头裴九郎放下了手弓,问,“什么情况呐?”
“怎么?”乐山的个头,照理说来,比远处的裴九郎,还要高半个头,她压下嗓音,冷眼扫去。
感慨啊感慨,裴家若是都这副模样,怪不得也撑不了个几年。
“你……”哎,奇了怪了,我还怕她不成,裴青峰索性挺了挺腰杆,“我在这里投壶,你一届女子跑上来,算什么话?”
投壶而已,分什么男的女的,她低头,从壶里拿出桃枝来,新摘的桃花枝,还夹杂着露水呢。
一脚踢开地上的长壶,不想用力过猛,壶沿着梯口直接滚了下去。
那算了,“我替我家五弟应了你这遭投射,你只管来罢。”
侧身看了陈晗一眼,道,“下去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