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四周只剩下方圣哲和伊艾两人时,那孩子才颤巍巍站起来,可没走几步就栽倒在地,原是他的脚在逃跑时扭到,这才被伊艾抓到。 方圣哲蹲下身子欲将他扶起,刚一触及他的身子立刻感到刺骨的寒凉,这才发现他身上只有一件看不清颜色的单衣,在大漠夜晚的寒风中瑟瑟发抖。 他脱下自己的狐裘将他裹住,抱起前行。 “将军……”伊艾愣了愣,他突然想起太子的嘱咐,立刻上前阻止。 尚宫局只准备了一件狐裘供太子使用,太子怜惜方将军身体硬是要他穿上抵御夜晚严寒,而现在方将军这么做不怕自己身子受损吗? “我没事的,咳咳……”方圣哲摆摆手。 行了将近一炷香的时间,终是看见一座将要与黄沙融为一体的土屋,那孩子拉了拉方圣哲的衣领,示意他停下。 他从他怀里跳了下来,从伊艾手里接过肉饼,一瘸一拐朝那土屋走去,推门而入,不一会儿里面传来的欢呼之声。 “我太知道饥饿是什么滋味……”方圣哲仰头长叹一声:“可惜我们只能让他们吃饱这一顿,以后呢,他们要怎么办?”他垂下眼帘,惆怅着看着自己落在地上的影子:“饥饿,贫困,为什么世界上要有这么多苦难……” “方将军真乃心怀天下苍生之人,难怪这么年纪轻轻便得到了皇上的赏识。”伊艾抱着臂在他身后若有所思的样子道:“但是方将军,您想过吗,您只是一个平凡的人而已,您不是司命大神,无法书写所有人的命格,更无法改变他们命里该有的东西;况且天地本是道生一,一生二,阴阳相对,祸福相依,有团聚自有别离,有幸福自有苦难,方将军,难道您想和天道一争吗?” “但是上天有好生之德,大地有载物之厚,每一个生灵都是被天地所爱,不愿看到任何一人受到伤害,我等高位之人更是要顺应天意,救世人于苦难之中……”他转头看向伊艾,眼里流动着清波。 一时寂静,月华轻移,天地间流光流转在方圣哲那一身淡金色的衣袍上,他眉眼处飘荡着烟云,气质翩然似是要羽化而飞升的仙灵,让这一片大漠黄沙顿时失了色彩,甘愿为他暗淡。 那一瞬,伊艾觉得自己看到了神仙,那些从来只能在书上看到的神仙…… “太华山离这儿不太远,我可以写一封信给师傅,让他们带去,让师傅收留他们入太华。”伊艾道完,与他对视着笑了起来。 “就是他们给的食物!”正帮他们筹划未来的时候,那孩子的声音突然传来。 方圣哲和伊艾看去,见眼前不远处突然站满了高高低低,黑黑红红的孩子,刚想打个招呼却都突然愣住了神。 孩子们的眼神里不是对恩人的感激,而是……仇恨…… “他是官兵!打他!!”最高的那个孩子扫视方圣哲两遍后道。 “打死他!”这声号令下,其他孩子蜂拥而上,对着方圣哲拳打脚踢。 方圣哲穿的是军装,不像伊艾一身江湖人的打扮,自然被认了出来。 孩子的拳头虽然力气不大,但一番番捶打在他的身上亦不是什么好受之事,何况他身子…… 一旁的伊艾本想着已方将军的实力解决这几个小崽子绰绰有余,未料到他竟然丝毫不还手,终是让他忍不住出了手,一阵掌风将那些孩子全部打倒在地。 “你们,你们为什么要打方哥哥!”刚才那个孩子终于回了神,几步跑上来挡在方圣哲面前。 “官府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郑然,你忘了官府兵怎么撤退,让柔然兵打进来的吗!” “是啊,若是柔然兵不攻入村子,爹娘不会死!” “呜……” 孩子们七嘴八舌,义愤填膺。 大魏自八年前那一场柔然入侵后大伤元气,后虽宣明帝登基整顿吏治,训练军队,百废待兴,但毕竟年数有限,虽能勉强维持个稳定的样子,但边远之地终是国力不及…… “对不起。”方圣哲垂着头,他的衣衫被撕碎了几条,有些狼狈。 “谁要你的对不起,我们走!离官府的狗远点!!”大孩子一声令下,很快他们消失在夜色中。 “喂,太华山可以去,有饭吃!”伊艾在后追了句。 “方哥哥你没事吧,我,我不知道会这样……”郑然捡起地上被踩得乌七八糟的狐裘,踮起脚尖递给他。 方圣哲勉强笑了笑,他推开狐裘,猛地弯下身子咳嗽起来,肩头上的伤口撕裂,透出鲜红的血迹。 “方哥哥,对不起……”看到这番场景的郑然终是忍不住愧疚,大哭着道歉起来。 他抬手制止了郑然的道歉与哭泣,缓了许久后才在伊艾的帮助下慢慢起身,看了眼郑然道:“你愿意和我们一起回去吗?” “愿意……方将军和官府的人不一样,郑然不讨厌……”他用力点点头。 “伊艾,你抱他一起走吧。”方圣哲哑着嗓子吩咐道,捂着心口转了身子朝驿站方向而去。 “方将军,我刚才摸了您的脉,您这个身体这样劳累这样受伤就是在玩命,我劝您还是……回洛阳吧。”伊艾在他身后弓着身子道。 “本将身体本将自己清楚!这次乌孙任务之后,本将自会安排,咳咳……”他紧了紧衣领,眼里游走着血色河流。 “……”伊艾噎住,只好抱着郑然紧紧跟上。 那一晚,他在沙丘上整整坐了一夜,似乎感觉不到寒风阵阵侵入身躯,一动不动…… 一早云行焦急赶到的时候,他已经昏迷在沙丘上。 云行为此狠狠训斥了伊艾以及昨夜守夜的士兵,也对那郑然没多少好脸色,只吩咐了伊艾把他带下去。 西行之事无法耽误,云行只好守在马车里,寸步不离,贴身照顾,只想着快些前进到前方驿站,再做休整。 每日清点任务交给了别人,果然出了错,气得云行差点大开杀戒。平静了后,他长长叹息,这浩荡大军里,竟再无一个能与方圣哲心细媲美之人。 他只好亲自上了,忙碌了一个时辰后,明白了这些看似简单的任务实际上是那么繁琐困难。 腰酸背痛回到马车里的时候,方圣哲还是没有任何好转的样子,他只好再吩咐了一碗水,慢慢浸润他那如大旱土地般的唇…… 他迷迷糊糊醒了来,正碰上云行焦急目光,不好意思笑了笑。 “光挨打不还手,你疯了吗!”他狠狠将碗放下,语气冲人却藏不住关切。 方圣哲微微叹息一声,眼里些许落寞:“我看到他们想到了小时候,逃难的那副样子与他们没差……如今战乱四起,民不聊生,天下还有多少这样的孩子,伶仃孤苦,飘荡人世……对了,他们怎么样了?” “都比你好!我今早已经提了此地太守问话,也让伊艾送信太华广招武林人士入军守卫,你领回来那孩子我也让他去照顾了,你就别操心,好好养病。”云行眉头不满皱起,转身从一个篮子里取出一个药瓶,倒出一粒递到他嘴边道:“张口吃药!” “不是这瓶,是红色瓶子里的。”他抬手指了指,解释道:“治内伤的。” 云行点点头,取出了红色瓶子,果然见上面贴着一张字条,上面简单粗暴写着四个字——“治内伤的”,他笑了声道:“这云妹写字还挺漂亮的。” “嗯。”他抿嘴一笑,咕噜了声:“我教的。” 云行白他一眼,毫不温柔将药丸塞到他口中,灌水的时候故意打趣道:“你俩都老大不小了,什么时候成亲啊,我们还等着玩小阿哲呢。” “噗!”听到“小阿哲”,方圣哲喷了一口老血,牵动了伤口止不住咳嗽。 云行甩了碗,着急忙慌扶住他,过了许久后他才停了下来,云行心有余悸,不知这小小的玩笑差点要了他的老命。 夜将临,窗外夕阳正浓,斜晖脉脉穿过窗缝洒落在方圣哲的眼上,让他的小小落寞无处遁逃。 “我只是想着曦微她是个热爱自由的人,她应是一只鸿雁,遨于天际广阔间,览尽红尘景色万千……她嫁了我后难免会如寻常妇人一般深居简出,相夫教子,我不想让她……失去自我……”他看着夕阳的方向,缓缓。 “这女人不就是……男人的嘛!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她生而为女,生养后代,相夫教子就是她的本职啊,不然她能做什么?和你一样入仕为官,上阵杀敌?”云行还第一次听到这种言论。 “她不一样,我于她住在京郊茅屋两载,朝夕相伴,了解她更甚自己,她有着比男儿还高远的志向,一直顺着自己的心意而活,从未被世俗所染……以前和她一起读书的时候,她说她最喜欢屈子,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那份能在乱世中遗世而立的气概最是天下少有,她也要做那样的人……”方圣哲说着嘴角就翘出一个骄傲的弧度。 “哦?云妹竟是这样的人,我倒是第一次知道,原在我印象里,她无非是个女孩而已,大概就比雨施乖巧懂事些罢了。”云行颇有兴趣回想了下云曦微的样子,煞有介事点头道:“看来我要好好了解了解她了,而不仅仅当她是你的妻子。” 听到“妻子”俩字,方圣哲又脸红了起来,手指也绞着衣摆不停歇。 “我不打扰你休息了,再睡一会,等到下一个驿站我喊你。”待他回神时,云行只剩下了带着笑意的声音。 一室寂静,大漠之夜更加寒冷,病痛更甚白日,他早已习惯一人默默忍受这些“老朋友”的相伴,看着窗外寒月,嘴角含笑。马车晃动着,如同摇篮般,他不知自己何时睡去,只记得最后的一幕里,有佳人踏月而来…… ** 丑时的时候,车队终于到了焉耆驿站,过了焉耆,那乌孙国便近在眼前,云行小心翼翼将熟睡着的方圣哲打横抱出马车。 “太子殿下,让小的来。”表现的时候到了,伊艾讨好般的跑了过去,正准备伸手接过的时候被云行用眼刀杀退。 他愣了愣,待云行进了屋后才回了神,抓住一个眼神躲闪的小兵询问究竟。 “你别那种眼神,思想纯洁一点,太子殿下把方将军当亲弟弟一样疼。”那小兵摆摆手,示意伊艾靠近,待他耳朵凑了来,八卦道:“我们太子殿下,方将军还有一个叶将军,是大魏第一男子天团,铁三角,雷打不动的……” “哦!”伊艾好像听懂了那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