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绣入相府见操,拜于阶下。曹操忙下阶搀扶,执其手曰:“操有过失,勿挂于心。”遂封张绣为扬武将军,封贾诩为执金吾,置宴以待。操请张绣作书招安刘表。贾诩进言曰:“刘景升人称‘八俊’,喜好结交名流,须一位文才名士,往说方可。”操问荀攸何人可往。荀攸曰:“孔文举天下名士,堪当此任。”孔融曰:“公达抬爱,不胜感激。我家中有一好友,其文才胜融十倍,不但可使荆州,更宜伴帝左右,我正欲表荐天子。此人姓祢名衡、字正平,平原人氏。”曹操喜曰:“我闻其才名久矣,告祢衡明日来见。”
孔文举乘酒兴,当日即上表荐衡。其表略曰:“平原祢衡,年二十有四,其性率朴,文思若神,气吞宇宙,襟怀霜雪。若衡立朝,伴帝左右,必如凤翔天衢,振翼云汉,声扬紫微,垂光虹蜺。增皇门之肃穆,益钧天之广乐,帝居宫室必射奇丽,天子邦畿华耀四海。”曹操见表大奇,欲一试祢衡之才。
次日,祢衡褐衣入见,行礼毕,操不赐座。祢衡仰天叹曰:“天地虽阔,府厅虽广,叹无一人也。”曹操曰:“在座数十人,皆当世英杰,何谓无人?”祢衡曰:“称为英杰者,何人也?”曹操曰:“荀彧、荀攸、郭嘉、程昱机谋深远,张辽、许褚、李典、乐进勇冠三军,吕虔、满宠为从事,于禁、徐晃为先锋,夏侯惇天下奇才,曹子孝世间福将。”祢衡放声大笑曰:“公言差矣,此等人物某尽知也。荀彧可使吊丧,荀攸可使看坟,郭嘉可使念词,程昱可使闭户,张辽可使击鼓,许褚可使放牛,李典可使送檄,乐进可使传书,吕虔可使铸剑,满宠可使行酒,于禁可使筑墙,徐晃可使屠狗,夏侯惇人称‘完体将军’,曹子孝民呼‘要钱太守’。所谓英杰,不过一群酒囊饭袋耳,何足道哉。”曹操大怒喝曰:“尔有何能?敢出此狂言!”祢衡悠然曰:“天文地理,无一不精,文韬武略,无所不晓,上可以致君为尧舜,下可以配德与孔孟,超超然,神思于世外,寂寂然置身于虚无,岂可与俗子共论乎?”时张辽在侧,拔剑欲杀之。操止辽,乃曰:“早晚饮宴,少一鼓吏,你能胜任否?”祢衡并不推辞,应诺而去。张辽曰:“此人辱下犯上,狂悖无礼,何不杀之?”操曰:“此人颇有名望,今若杀之,必落害贤之名,故尔可辱不可杀。”
来日,曹操于省厅大宴宾客,令奏鼓乐。乐制,鼓吏二人。老鼓吏曰:“击鼓须更制衣。”祢衡不睬,随身褐衣而入。遂击鼓《渔阳三挝》,果然,音节殊妙,境意高远,满座肃穆,心驰神荡,一曲戛然,犹自回味无穷。忽听左右喝曰:“何不更衣?”祢衡当众脱下旧服,裸体尽露,满堂掩面,祢衡从容更衣,面不改色。操叱曰:“庙堂之上,何太无礼?”祢衡曰:“欺君罔上,是为无礼,我露清白之身,何无礼乎?”操怒曰:“你为清白,谁为污浊?”祢衡曰:“你,不识贤愚是眼浊,不读诗书是口浊,不纳忠言是耳浊,不通古今是胸浊,不容诸侯是腹浊,常怀篡逆是心浊,我乃天下名士,用为鼓吏,辱士如斯是见浊也。”祢衡大骂淋漓,满堂惊悚。曹操曰:“命你为使,往说荆州,若刘表来降,便用你为公卿。”祢衡不往。操令备马三匹,命二军士夹持而行。
曹操命众谋臣,南门外长亭相送。荀彧谓众人曰:“祢衡来见,我等皆默然不理。”衡至入亭,众人端坐,视而不见,祢衡忽放声大哭。荀彧问曰:“为何大哭?”祢衡曰:“置身死尸之中,焉能不哭?”众怒曰:“我等为死尸,你乃无头狂鬼耳!”祢衡曰:“我乃汉臣,非操逆党,何谓无头?”众拔剑欲杀之,荀彧止曰:“量一鼠辈,不足污剑。”祢衡曰:“我虽为鼠,尚有灵性,尔等乃蝇蛆也。”众人恨恨而去。
祢衡至襄阳见刘表,虽颂功德,却也语带讥讽。刘表不悦,乃令其去江夏见黄祖。左右问曰:“祢衡戏辱主公,何不杀之?”刘表曰:“祢衡数辱曹操,操不杀之者,乃恐落害贤之名也,操使其来荆州,是欲借我之手杀之,他雪其恨,我落恶名。今我遣祢衡去见黄祖,令操不敢小觑我也。”众皆拜服。
忽报:“袁绍使者至。”刘表问众谋士曰:“曹孟德遣祢衡来此,今袁本初使者又到,我当如何?”从事韩嵩出班进言。韩嵩,字德高,义阳人,少贫好学,颇有韬略,天下大乱,乃隐居山林,后闻刘景升德政有方,遂事刘表。时,韩嵩曰:“今两雄相持,将军若欲有为,乘机破敌可也,如其不然,当择其明者而从之。曹操善会用兵,贤俊多归,其若平了袁绍,必移师江汉,为今之计,不如举荆州以从曹公,其必重待将军。”刘表曰:“劳德高前往许都,观察情势,再行商议。”韩嵩曰:“君臣各有本分,嵩今事将军,虽赴汤蹈火,唯听所命。将军若能上顺天子,下从曹公,使嵩往许可也,若持疑未定,倘嵩至京师,天子赐嵩一官,则嵩为天子之臣,不复为将军死矣。”刘表曰:“汝且前往一观,我自有主张。”
韩嵩至许都见操,曹操拜其为侍中、领零陵太守。荀彧曰:“韩嵩来观情势,未有寸功,却重加官爵,祢衡毫无音讯,明公遣而不问,何也?”曹操曰:“祢衡辱我太甚,故皆刘表之手杀之,何必再问?韩嵩乃名士,重加官爵收为我用,去表一臂也。”荀彧拜服。曹操遣韩嵩,回荆州说刘表。
嵩至襄阳,称颂朝廷,劝表归顺。刘表大怒,喝令刀斧手推出斩之。嵩大呼曰:“将军负嵩,非嵩负将军也。”蒯良忙进言曰:“韩嵩未去许都之前,已有言在先,今日之举,乃其本分也。”刘表遂赦之。忽人入报:“黄祖斩了祢衡。”表问其故。回曰:“黄祖与祢衡共饮,皆醉。黄祖问衡曰:‘君以为帝都有何许人物?’祢衡曰:‘大儿孔文举,小儿杨德祖,除此二人,别无人物矣。’黄祖曰:‘我何样人耶?’祢衡曰:‘汝乃庙中之像,不过七尺土木,虽受祭拜,实无头脑。’黄祖大怒,命人推出砍了首级。黄祖酒醒,亦有所悔,令人厚葬于江中鹦鹉洲。”刘表惜祢衡逸才,叹息不已。
自此,历朝历代,多少文人雅士,船泊鹦鹉洲头,临水凭吊对江月,无限情怀似东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