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川凉无法理解迹部的反应。更让她感到不解的是,迹部身旁的其他学生对他反常的情绪也没有流露出过多惊讶或担忧。他们依然自顾自地聊天打闹,或是三步并作两步灵巧地跳下阶梯。只有两三个女生窃窃私语,似乎想上前对迹部说些什么,但犹豫了一会儿,终究还是在同伴们劝阻的目光中退缩了。 从高处往下看,这个向来自信高傲,仿佛对一切都无所畏惧的少年,此刻他那张眉头紧皱,五官死死绷住的脸,被包围在其他学生轻松随意的笑容中,显得十分突兀又不协调。 “抱歉,麻烦借过一下。” 辨识度极高的关西腔从背后响起。藤川凉回过头,发现忍足在不知不觉中来到了她身边。 他按住藤川凉的手臂,将她轻轻往旁边推去,露出歉然的笑容。然后他快步走下阶梯,一路穿过两个班级的人群,径直走向A组队尾的迹部,低声对他说了些什么。 迹部朝他摆了摆手,虽然脸色依然不好,但还是露出勉强的笑容,似乎想说“不用担心”。 藤川凉感到更加疑惑。但她还没来得及思考,队伍已经抵达了教学楼背面的庭院。他们将通过庭院前往运动场,与其他参与演习的年级班级会合。 迹部和忍足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走出了她的视线范围。藤川凉左右张望了一会儿,并没有看见让她感到在意的两人。而在下一秒,视线却被小径旁的一座掩映在樱花林里,也因此之前没有留意到的半身像吸引。 她曾经在冰帝学园的宣传画册中见过这尊石像:藤川子之吉,她的曾祖父,大正年代关东地区著名的石材商,也是今井由嘉莉口中在冰帝学园建校初期大力赞助的传奇人物。只可惜他的生意在昭和年代初期便开始衰落,最终在苟延残喘近十年后宣告破产。 而重振父辈遗留的家族产业,也正是她的祖父藤川堪九郎创建藤川建设的初衷。 血液联系着他们。尽管藤川凉在另一段人生中从来没有见过这位曾祖父,但还是为藤川子之吉曾经的慷慨善举感激不已。 直到演习结束,全体学生在运动场解散,藤川凉都没有再看见忍足和迹部。阶梯上那一瞬间里萌生的好奇心也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她就将这件事忘到了脑后。 生活逐渐稳定下来,藤川凉也慢慢以十六岁高中生的身份适应了东京的节奏。她开始习惯早高峰期间永远拥挤的电车站,站台上长而安静的队列,电车车厢里在座位上小睡的上班族和围在一起熟练地化妆或谈论八卦的女高中生们,以及走出电车站后,通往冰帝学园的那条蜿蜒的,顶上覆盖有茂盛葱绿树冠的通学路。 她也习惯了放学时段冰帝学园门前守候的各式昂贵私家车,与早晨时同样拥挤的电车中上班族们疲惫的脸庞,街上三两成群的公立学校男生们对她毫不掩饰的注视和大胆的搭讪,以及黄昏时分的热闹卖场,在飘散着食物香味的空间里,她与推着推车为家庭采购的家庭主妇以及像她那样独居的年轻学生们擦肩而过。 这一切都简单安逸,但藤川凉知道,终有一天她会对这样的生活感到厌倦。 这个世界对藤川凉而言缺乏惊喜,一切都只是在按照她熟知的轨道运转:电视里的热门剧集早已经知道结局,振奋人心的新型科技的披露对她而言依然是落后的。她知道谁将是下几任首相,还知道此时风光无限,正高调与国民偶像走入婚姻殿堂的当红女星会在经历家庭暴力和丈夫的出轨后精神崩溃,在十年后再次成为全日本的焦点。 藤川凉唯一感到遗憾的是,曾经的她毫不关心赛马或乐透,因此难免错过了在这个世界中成为大赢家的机会。 虽然出生在中产家庭,但就读冰帝学园,并且在东京独立生活的花费对十六岁的藤川凉而言依然是相当昂贵的。她并不想过多向父母讨要生活费,冰帝学园严格的禁止打工制度也让她无法有独立的经济来源。 因此藤川凉尽可能地控制生活预算,拼命抑制着作为内在二十五岁的成年女性对服装和化妆品的需求和购买欲。同样,为了能在食物等必需品上节省开支,曾经因为贪图方便而时常在下班后光顾各色餐厅的她,也开始认真研究日常菜谱,尽可能自己做饭。 这是藤川凉人生中第一次经历精打细算的生活。有许多次,当藤川凉根据超市寄来的减价目录购买半价的肉类和鸡蛋时,她会感到好奇,如果冰帝学园里那些将她和藤川建设联系在一起的同级生们看见了她真实的生活状态,他们究竟是会震惊,还是讥笑? 其实无论哪种反应,藤川凉都不怎么在乎。旁人的看法暂时无法影响到她。 同时,她也经常会在夜晚的超市碰见邻居宍户先生。啤酒,花生,减价寿司,肉酱意面,宍户先生一尘不变的购物篮总能将他作为单身独居男性的生活演绎得淋漓尽致。 “因为我不喜欢做饭啊。”当藤川凉问起他单调的购物清单时,宍户先生坦诚地说道,“我没有这份天赋,学生时代的家政课惹出了不少麻烦,所以直到现在都只能靠即食品将就……藤川小姐很擅长做菜吗?” 那时他们正并肩走在从超市回公寓的路上。天色已经慢慢暗了下来,晚霞漫天,从西方的玫瑰红逐渐晕染开来,再过不久就会成为黯然的灰紫。 “算不上非常擅长,但我在努力尝试,现在也慢慢有了兴趣。” 藤川凉露出积极的笑容回答道,“明天晚上我打算做咖喱,如果宍户先生不介意的话,欢迎来亲自尝一尝我的手艺。” 宍户毫不推脱地说:“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或许是咖喱饭的口味大同小异的缘故,第二天夜晚分享晚餐时,从尝第一口起,宍户就露出夸张的惊叹神情。他甚至恭维藤川凉的厨艺堪比餐厅水准,最后藤川凉不得不把调味使用的咖哩块品牌展示给他看。 “宍户先生过奖了,有可能我们用的是同样的调味料罢了。” 席间他们第一次真正交谈。宍户自然地谈起了他的生活和工作:经营私立小学的父母,相差足足九岁的高中生弟弟;曾经反抗父母,不愿意子承父业去从事教育业的艰难时刻,以及他真正兴趣所在的信息安全技术。 “我的弟弟亮虽然现在还只是高中生,但恐怕几年后也会被父亲要求去继承那所学校吧。”宍户露出忧郁的神情说道。 直到这时,宍户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藤川凉的制服似曾相识。他们互相询问,再三确认,宍户还向藤川凉展示了钱包里夹着的家庭合影。最终他们惊喜地发现,宍户先生那今年刚刚入学冰帝学园的弟弟亮,竟然正是一个多月前的那个夜晚,刚刚搬来东京的藤川凉在家附近坂坡前的商店街遇到的,和忍足同行的短发少年。 “太巧了啊!”宍户感叹道,“世界真是太小了!我必须赶紧告诉小亮才行!” 之后的几天里,当藤川凉再次在校园里遇见宍户亮时,虽然他们依然并不熟悉,但彼此还是会交换心照不宣的礼貌笑容。 这个春天仍在继续。路旁仲春的樱花开得正好。花瓣被风吹散了,慢慢落在地上,最终被车轮和路人的脚步碾作一地花泥。 忍足侑士第一次出席电影俱乐部的社团活动,已经是临近六月的事了。那天藤川凉在结束学生会的例行工作后,去本部栋二楼的社团办公室归还之前借走的录像带。刚刚拧开办公室大门,就看见了坐在沙发一角,独自欣赏影片的忍足。 房间一侧的录像机和电视机都在运作,播放的是那几年大红的外语爱情片《诺丁山》。 “是你啊,好久不见!”忍足暂停了播放,站起来向她打招呼。 屏幕上恰巧停在安娜离开威廉后的场景。藤川凉在十年前就和那个人一起看过这部片子,也因此知道所有即将发生的细节:威廉孤独地行走在波特贝露市场,雨滴在诺丁山的石砖街道上敲打出连续的音符。路旁的水果摊上,鲜艳的草莓如同镶嵌着的红宝石,而翠绿色的芹菜也像绿色的花朵那样盛开在菜床上。 只不过是市井而平凡的场景,却足以触动人心,鲜活得仿佛能让人嗅到画面中清爽的气味。 “忍足君太夸张了,我们几周前才在地震演习时见过。” 藤川凉笑着回应了他,同时她走向沙发背后的书架,将想要归还的录像带重新放回原位。 “但我猜网球部的训练一定很忙吧,我还从来没在电影协会的活动见过你。”她又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 “这不是明知故问吗,我们的监督可是出名的鬼教练。”忍足露出狡黠的笑容。他坐回沙发,舒展双腿,巧妙地回答了她。 出于礼貌,忍足没有继续观看点电影,他将录像带倒出来,装进纸盒后塞回包里,很显然想要把结局留到回家后。 两人从社团办公室的冰箱里拿了汽水,坐在沙发上简单地交谈了一会儿,忍足问起藤川凉是否适应东京和冰帝学园的生活,并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露出惊讶的笑容。 “太不可思议了,小凉好厉害,明明也只是第一次独自在别的城市生活而已,对吧?”忍足用夸张的语气称赞道,然后娓娓谈起自己刚刚来东京时的窘境:读不懂电车线路图,上学或回家时总是坐错方向,因为不会做饭所以特别熟悉家附近便利店里的便当口味,周末时也因为没有特别好的朋友而只能独自去探索这座城市。 “那时真的很惨啊,我还不满十三岁,父母和家人都不在身边,也没有任何独立生活的技能,幸好迹部和今井救了我……对了,今井、今井由嘉莉和小凉一个班,对不对? 藤川凉有些排斥忍足对她自来熟的称呼。但出于礼貌和宽容心,她并没有阻止或纠正他。“今井是我们班的委员长,忍足君和她很熟悉吗?” “我们曾经关系非常好。今井和我一样是关西人,所以我们有许多共同语言。当然她的关西口音已经很难辨认出来了。” 忍足带着回忆的神情慢慢说道,“当时今井也刚刚到东京不久,虽然家人在身边,但和我一样体会过孤独的滋味。我们刚好一个班,课外活动也总是恰巧分到一个组,出于同病相怜的情结,所以自然而然地亲近。但后来我加入网球部,社团活动很快忙碌起来,迹部和网球部里的同级生们逐渐取代今井,成了我最好的朋友。而今井也有了可以和她谈论恋爱和化妆品的女性朋友圈。我们的生活开始变得不同,交集越来越少。但这并不是坏事,我们只是在慢慢长大。现在我和今井虽然已经很久没有联系,但我依然把她看作我在冰帝学园最重要的朋友之一。” “那么迹部君呢?”藤川凉耐心听他说完,好奇地问道,“忍足君说,你刚到东京的时候,是今井和迹部君救了无法适应的你。那迹部君又做了些什么呢?” “这是个好问题,”忍足展露出谈话过程中第一个温柔的笑容,“迹部他啊,其实是个怪人。他在国外出生长大,国中入学的那一年是他第一次长时间回日本,他的处境明明应该比我还糟才对。” “因为语言不通吗?” “并不完全是。他能够说日文,就是不太流利,带奇怪的口音,也用一些生僻的词。更重要的是他的成长环境与我们完全不同。迹部对身边事物的观念认知,以及他待人接物的态度,都和我们这些土生土长的日本人有许多分歧。但即使是刚入学的他险些被三年级的前辈欺负时,迹部也没有流露出任何害怕或想要服软的情绪。他啊,明明是一棵被嫁接到东京的植物,却比我还要勇敢并努力地抓住这片土地,拼命汲取这里的养分。” 忍足顿了一下,然后接着说:“和总是顺其自然,随波逐流,等待命运眷顾的我不同。迹部对待生活的态度永远是主动积极的。从入学起他就尝试与人交流,学习在日本生活的常识和习惯。他鼓励我和他一起参加社团活动,教会我对胜利的执着。放学后的周末,他也会邀请我和网球部的朋友们参加各式各样的活动。说实话,直到和迹部熟悉起来,我才真正觉得,自己不再是一个孤独的外乡人。” 忍足的告白让藤川凉感到惊讶,惊讶于他们的友情,也惊讶于迹部的为人。无论是十年后的世界还是现在,迹部在她脑海中的形象都是十分平面的:海外归来的财阀独子,从出生起的人生就始终一帆风顺。她从来不了解,真正的迹部是怎样一个人。 这时她忽然回想起了地震演习时的那一个瞬间,忍足口中无所畏惧的迹部,在那一瞬间又为什么会表露出害怕的情绪? “这是个秘密。我当然不会告诉你。”忍足对她的问题愣了愣,然后圆滑地回答:“小凉不如亲自去问迹部怎么样?既然你们每天都会在生徒会室见面。” “还是算了。”藤川凉说。 她知道这不是个秘密,而忍足只是在撒谎。从那天其余学生的平淡反应来看,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迹部反常举止的原因。她暗自思索着下一个候选的询问对象。 “这样就放弃追问了吗?你还真是个不执着的人啊。” 忍足又从冰箱里倒了一些汽水,慢吞吞地说,“这样吧。周六上午我们约在惠比寿见,我会带你去看这个问题的答案。” “这是你向女性邀约的特别方式吗,忍足君。”藤川凉一点都不相信他的鬼话。她站起身,将书包挎在肩上,随时准备离开社团办公室回家。 “算是吧。”忍足坦然地承认了,“向漂亮的女性邀约是我的爱好和荣幸,我也知道你一定会来。” 藤川凉看着忍足被揭穿后毫不在乎的神情,忽然觉得,这个十六岁的少年会是一个有趣又麻烦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