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要说: 柳生比吕士一直自觉记性不错。 曾经读过的书,曾经到过的地方,曾经思索过的问题,曾经遇见过的人。除去这些笼统的事物,也包括国中时代好友的手机号码,国小毕业时作为学生代表宣读的致辞,甚至更久远的小时候,祖母家那条貌似凶狠,曾经追着他跑出三条街的牛头梗,还有某年某天某个诡异的时间点,他的妈妈笑得一脸邪恶对他说:“比吕士,你刚才说的,我可都听见了哦。” 柳生的脑袋里嗡了一声心想不好,女人的心思果然远比对门奶奶那只养了十来年的臭脾气波斯猫的胡子来的敏感。那年他才五岁,尚处于什么都不懂的空白年纪。视力还没下降到需要戴眼镜的程度,后来给他带来巨大困扰的妹妹也还叼在送子仙鹤嘴里。父亲忙于工作,母亲也并非相夫教子的家庭主妇,因此多数时候只能和邻家同岁的小女孩腻在一起。 女孩子名叫香织,脾气温顺,长着一张讨人喜欢的脸,看上去乖巧异常。 然后就像许多青梅竹马的故事一样,他们在幼稚园的游戏里分在同组,午睡时小声讨论前天的动画剧情直到被老师抓包,约好在艺术学校故意撅断琴弓逃避练习,或是偷摘树上的石榴结果被园艺工追了一路。记得那天她正帮他完成让他头痛不已的美术作业,两人并排坐在屋外的院子下,草地上铺满金色的银杏叶。或许是受了长期陪母亲大人看月九的影响,柳生百般无聊地拽着地上的草,忽然就没来由地冒出一句:“香织,以后做我的新娘吧。” 而在他被自己的心血来潮吓了一跳的当口,小女孩头也没抬地回应:“好。” 柳生加代透过厨房的窗户将一切收在眼底,许久之后叹了口气。但她还是在柳生提着画纸回家后故意开他的玩笑,她说比吕士你可要抓紧,亲梅竹马被甩得最快了,然后心满意足地看着自家儿子小脸涨得通红,心想这一切果然有趣至极。笑过之后她想了想又补充:“不过话说回来,香织可是麻生家的小姐,即使比吕士你想,估计也是高攀不起的哦。” 柳生歪了歪头听得似懂非懂。 香织家的情况他在父母的闲谈中听说过一些,似乎是祖上华族加商政联姻的组合,而她家在福冈的祖屋更是盘踞了一座山头。但这些在五岁的柳生眼里其实并没有太大区别。五岁孩子的心思很单纯,所谓金钱所谓权利所谓社会地位的差异,他体会不到。况且麻生一家向来也都是和和气气的模样,丝毫没有所谓有钱人的架子,似乎也从没有月九剧里繁复的家族纠纷。 日子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去,只有试一下才知道,两三年原来可以过得那么快。 直到发生了后来的那件事。 那是在七岁那年的初夏,他们已经上了小学。 入学时恰好进了同一所国小,又是同班,因此顺理成章延续了早晨相约出门,傍晚放学再同路回家的格局。偶尔会偷跑去商店街的书店,经常也会刻意绕路往沿海地带走。正是六月初的善变天气,往往早晨还是日光明朗,临近中午却看见远处的云层逐渐聚拢,天色变暗。最后在下午的某个时间点,豆大的雨滴铺天盖地落了下来,将整片湘南地带浇得通透。 空气里弥漫着植物的香气,全世界都在雨幕中变得模糊。 没有带伞,他们头顶书包跑了一路,雨水溅了满腿,到家时浑身已经湿透。互相看了看对方狼狈的样子,刚想哈哈大笑,抬眼却看见麻生的父母站在门前,面色苍白。麻生茫然,她的母亲则抬手向她作了个简单的手势:“香织,你先过来,进去换了衣服再说。”声音微微颤抖。 然后她又俯下身摸了摸柳生的头:“比吕士,这是我们的家务事,所以你先回家,好么?” 柳生点头答应。 他透过房间内的窗户,透过雨幕看着麻生家的车疾驰而去,直到傍晚依旧没有回来。 而晚餐桌上他才听父母讲了完整的经过。他的母亲先是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比吕士你知道么,其实香织还有一个亲哥哥。”然后在他的瞠目结舌中,他的父母对视一眼,长叹了口气,娓娓道来这个一直以来隐藏在麻生家背后的故事。 窗外的雨还没有停。 它们哗哗冲刷着树叶,像是顽固地要把什么浇灭。 所有故事都有一个相似的开头。 麻生的祖父是福冈当地的望族,育有两个儿子。麻生父亲的兄长——也就是麻生的伯伯曾有一个儿子,较麻生年长近十岁,原本是家族顺位的第三继承人,却不料在十四岁那年因为意外事故身亡。而令所有人意外的是,承受丧子之痛的伯伯没有选择再次生育,反而向麻生的父母提出,要求将麻生的兄长过继过去,以新继承人的身份在他们家培养。 看似无道理的要求,但迫于家族的压力,麻生的父母最终竟选择了同意。并且在同年,麻生的母亲带着肚子里已足六个月的她,与她的父亲一同迁去了远离福冈的神奈川。 对此柳生父母只好如此解释:“大家族解决事情的方法,和我们不同。” 因此从六岁那年起,麻生季光,麻生家次子的儿子,便开始了寄人篱下的生活。 远离了生养他的父母,肩头过早地负担起整个家族的期待。即使伯伯待他亲如己出,却还是无法抹去他心里被父母抛弃的失落。而当内心的憋屈与压抑终于到了某个临界点时,他终于鼓足勇气,给伯伯留下了信,带着简单的衣物和有限的现金离家出走。 十三岁的男孩子,因内心的矛盾而冲动。 他的伯伯在下午发现了信件,连忙报警。可尽管警市厅在县内所有车站都布下了监视,直到傍晚仍旧一无所获,甚至有人猜测,离家的当事人或许已经逃到了邻县。绝望之际他们只好通知他的父母。意料之内,麻生的母亲濒临崩溃,他的父亲也再冷静不下来,连忙通过所有关系布置福冈邻县的警力展开搜索,但这其实并不现实。 麻生家努力维护多年的堤坝,终于决堤。 故事到这里为止,那个夜晚柳生在雨声中睡去,做了一夜的梦。 但当天色微明时,却都已经忘记。 隔天早晨麻生一家依旧没有回来。柳生独自去了学校,一整天心神不宁。 回家路上皮质书包带竟意外断开。柳生摩挲着不规则的截面,意识到有什么事会发生。 他的预感没有错。麻生家已经在这一天的中午一声不吭地搬离了神奈川。那个初夏的傍晚柳生站在麻生家空荡荡的院落,有生以来头一次觉得这个世界就是一个笑话。 再也不见,连道别都来不及。 很久以后柳生才断断续续听父母讲述了麻生季光出走事件的后续。 据说一切的骚乱止于那天的凌晨,麻生家布置的警力最终在福冈县边境某条铁路隧道旁的电话亭内找到了离家九个小时的孩子,也即是说,出走的过程中他其实并没有跑远。见到亲人的瞬间他先是号啕大哭,紧接着便下跪请求大家的原谅。情绪稍稍稳定后他才说出自己的经历:贸然离家后不知道该去哪里,在福冈边境踌躇不前。后来下了暴雨,因为害怕打雷的缘故他躲进附近的电话亭,想回家却又不敢播下号码,直到被人发现。而另在场的所有人震惊的是,那孩子最后从随身携带的包里摸出一柄匕首,坦言曾经有过切腹的想法。 父母说到这里便沉默了,柳生亦是。 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总是在想,一个连打雷都会害怕的孩子,居然会有切腹的勇气? 无从考证。而关于麻生一家的下落,包括他们是否团聚,包括他们最后去了哪里,这些他的父母同样闭口不谈。只记得母亲曾经简短地对他说过一句:“比吕士,还是放弃吧。” 尽管没有点明,但他还是很快读懂其中的意思,带着认真的神情点头。 复杂的家族,复杂的家务事,麻生一家为尚还是少年的他撕开了这个世界的一角。 那其中汹涌的暗潮,令他难以理解,也难以靠近。 结婚的话,对象是普通的女孩子,就够好了。 那一年,他对自己这么说。 ※ 平成六年春,父亲工作调动,他们举家搬往横滨。 妹妹比吕乃刚满四岁,牙还没有长齐,爱好是在新居的榻榻米上打滚。柳生比吕士十二岁过半,头发梳得整齐服帖,因为视力降得厉害迫不得已戴起了眼镜。再加上长期以来受到父母如何待人接物的教育熏陶,看上去倒也像模像样,日后为人称道的绅士形象已具雏形。 食品涨价,汇率提高,内阁重组,这个世界依旧运转,生生不息。 偶尔会在早间电视新闻中看见麻生父亲的脸。麻生谦吾,厚生省新上任的官员,背后有着庞大家族支持的中年男人。头一次见到不禁有些惊讶,连忙大声喊父母来看。但到后来也就渐渐习惯,于是有许多个早晨柳生坐在餐桌旁喝牛奶,边听他用沉稳的声音叙述养老金保险的改革边想,啊啊,原来他们是去了东京。但这终究只是想想而已。 即使知道了去向,又能怎么样呢? 四月新生入学。国中他考取了立海大附属,神奈川县的传统名门。 环境优美,设施完备,师资雄厚,强手如云,竞争激烈。拥有一切强豪必备的要素。 入学典礼当天母亲加代在镜子前教他打领带,条纹布条在手指间绕了几圈,最终固定成一个漂亮的结。然后她抱起手肘心满意足地看了一会儿,“比吕士长大了,妈妈我好高兴。”她如是说。柳生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但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点点头,“那我先出门了。” 所谓的长大,其实可以很平淡。 平淡本分地上课,平淡本分地与人交往,暂时没有参加任何社团。 他本以为国中可以这样平淡地过去,却没有料到平淡表象背后那糟糕的戏码。 十一月的时候他染了重感冒,只好在家休养,回到学校已经是三天之后。 早晨进教室的时候便感到气氛不对,令人难耐的沉默盘旋在教室上空,就连原本多话的女孩们也难得没有凑在一起闲聊。柳生有些茫然,环视四周时眼神忽然触到了临窗第二张桌子上的一束白花,花瓣因为长时间放置已经有些锈蚀,不再新鲜。心里隐约猜到了什么,他刚盘算着拉人询问,便听见背后有声音低低地传来,“你请假的第二天,内藤自杀了,跳楼。” 内藤雄一,他们的班长,平日里为人谦和,常被称作稳考东大的天才。 柳生背一僵,向后侧过头去,“怎么会?” 来自九州,长着一副混血脸孔的仁王淡淡回应,“不知道,大概是压力太大了吧。” 柳生沉默下来。他想起入学不久的远足时,男生们曾在旅行车上围作一团闲聊,话题从正经到猥琐,相互间熟络得丝毫不像只认识了几个月。途中他们曾提到过自杀,为哪种自杀方式比较科学争论不休。有人推荐安眠药,立刻被驳回,理由是临死前的痛苦实在难耐。仁王提议说上吊不错,效率高,窒息不过是一瞬间的功夫,就算七窍流血反正自己也看不到。其余人点头称道的时候内藤也曾笑着插嘴,他说其实还是跳楼最好,根据研究跳楼的人在半空中其实已经陷入假死状态,根本感觉不到坠落在地的痛苦。 现在想想,真的是一语成谶。 内藤离开所带来的悲伤气氛只持续了两个星期。 桌上的白花迅速枯萎,而在下一次调换座位时,班里的人似乎已经忘记了这件事,忘记了这个人曾经的存在。他的桌椅和课本被搬去仓库,鞋柜被清空,在这个学校内曾经存在的痕迹都被一一抹去,曾经的内藤雄一正逐渐从大家的记忆中消失。 这或许就是现实的残酷。 周末扫除时柳生从床底下翻出一个陈旧的铁皮匣,他的母亲从门前经过,吃了一惊,“原来在这里,我还以为在搬家时弄丢了呢。”打开后是满满一匣的回忆,曾经的相片,曾经收集的卡片,压得扁扁的银杏叶,歪歪扭扭的彩笔画,色彩鲜艳的贺年片,甚至还有撅断了的琴弓残骸,这一切都关于他的生命中曾经走过的,那个名叫麻生香织的人。 柳生没来由地想起了内藤,然后他合上眼睑低下头,按住自己的前额。 他发现,自己已经想不起他们的脸了。 旧时光从脚边打马而过,拼命想要记得,却还是逃不过淡忘。 就像攥在手里的沙子,握得越紧,透过指缝漏得越快。 又一年惊蛰,闹哄哄的新生塞满了曾经呆过的楼面。国二年级的新教室搬到了三楼,视野比原先开阔不少。十四岁是个敏感又矛盾的年纪,男生们的个子逐渐蹿高,学会了故意解开衬衫领口的第一颗纽扣;女生不再生活在拥有两届学姐的底层阴影下,开始光明正大将裙摆改至膝上,并像曾经经历过的那样,用长辈的语气教训新入学的后辈们不准用带色彩的头饰。 而在新学年里,柳生出乎意料地加入了网球部。 那天他正服从值日安排整理体育课后的球场,刚拆下球网认认真真叠起便听见背后传来清脆的击球声。柳生不由有些火大,心想自己才将滚了满场的球收拾好就有人添乱。想这些的时候他清楚地感到球正夹着风声向他站得位置飞过来,于是他侧过身,抬手轻而易举抓住了球。 回头对上同班的仁王雅治那张好死不死的笑脸。 “ch。”银发小子对自己的行为毫无自觉,“来网球部吧,我关注你很久了。” “没兴趣,”柳生远远将球抛回球筐,“还有以后别用这样的语气说话,听起来很奇怪。” “唔啊,比吕士真绝情,”仁王悲愤,“我可是打了赌的,如果不把你拉进部,我就不姓仁王。” “谢谢夸奖,那就爱姓什么就姓什么去吧。” 但他最后竟真的去了,而且一去,就是五年。 生活规律起来,上课,部活,平淡依旧,却比原先多了几分青春的味道。 偶尔也会趁午休去校内的图书馆随便看看。最初只是借阅侦探小说打发时间,但当他将所有侦探类馆藏都看过一遍后,又将视线投向了其他方面。史书图鉴或和歌集,看似无聊,读起来倒也挺有意思。而这些偏冷门的书籍平时也少有人借,翻开书背后的借书卡来看,上一次的借阅时间往往在一两年之前,甚至还曾出现过昭和中期的年代记录。 跨越几十年的时光,看到的却是同样的文字和同样的风景。 这样的发现与想象,不失为一种乐趣。 但在不久之后,当柳生再次借回一本晦涩的古书时,他意外地在卡片上发现了陌生的名字。 藤川凉,二年B组,不认识的人。但后面的日期却引起了他的注意,那分明就在一星期前。 也就是说,除他之外,还有这样一个人,在同样的时代里默默借阅着被人遗忘的旧书。 他有些好奇,但终究没有主动去隔壁班打探。他将这归结为绅士的矜持。 矜持个鬼!后来仁王雅治对这般闷骚行径如此评价。 而事情的转机出现在五月末,春夏交际的时节。 很久以后柳生依旧能记得那个午后的许多细节。比如投射进来的阳光颜色,借阅处墙上走慢了的时钟,管理员系歪的领带,窗外天空的色彩,还有就是排在他身前的女孩子,手里那本暗褐色封面的诗集——柳生记得那本书,几天前他才刚刚将它归还馆内。这一刻他没来由地想起不久前曾见过的陌生名字,好奇心剧烈膨胀。而在下一秒,他就得到了答案。 因为他清楚地听见女生的同伴侧过头问她:“凉,你为什么总要借很多大家都不看的书呢?” 凉,藤川凉,他的判断应该没有错。 对方笑着回答,“随便看看罢了,而且这些借书单现在都写上了我的名字,等到以后大家借书的时候,就会发现曾经有这么一个人,今日子不觉的这样很有趣么?。” 柳生在那瞬间有那么些失神。 过去与未来,遗忘与铭记。 他忽然想起从前看过的某部电影,柔和的画面颗粒中有同名的男女主角与小樽美丽的北国风光。年少时女主角也曾经问过男主角相似的问题,对此男主角这样回答:“我借这些书不是用来看的。只是想将每张借书单上都写上我的名字,很多年后等大家借书的时候,就会回忆起我。”而在多年后,男主角早就因为山难丧生而被人遗忘,但在他曾经度过少年时代的学校图书室,却有一群孩子坚持做着一个游戏。 游戏的名字就叫作:寻找藤井树。 后来想想,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或许在那时就埋下了种子。 它们在心底里悄然生长,经历二十四节气,最终在某一天生根发芽,长成一片茂密的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