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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22(二更))

医生是个态度和善的人,本来也只是来找蒋应然商量疫情感染病人的治疗问题,并非什么秘密,他们仅仅需要不受打扰的探讨环境。见沈麟如此,也便听之任之。    荷兰瓦赫宁恩大学的Veerman教授已从病人血清中分离出了致命的病毒,确认是炭蛆的变异品种无疑,将之命名为SMA病毒。这种病毒的传播速度比炭蛆更快,病人身上最初会出现焦黑的脓斑,接着,感染会迅速扩散到全身,繁衍速度远胜原生炭蛆杆菌,并且不像原生炭蛆病毒一样只发生在肺、肠胃和皮肤上,可经神经末梢系统进入脑膜。一旦到了这一步,基本上也就回天乏术了。    而今天早上,医院最早接收的那位病人已出现了脑膜感染的症状。    昨晚全欧各地顶尖的医生都被直升机运来了这家医院。他们抢救了一夜,医院的抗生素已是供不应求,可仍眼见着病毒感染一步步扩散,却无能为力。    “蒋教授,Van Rooji博士向我们推荐了您,说您是Van Reel教授最得意的弟子。作为医生,我不管病毒是由谁的疏忽导致的,我只希望您能有办法攻克这个病毒。”医生道。    我不管病毒是由谁的疏忽导致的——显然,Spencer采访中对教授明里暗里的欲加之辞,也已像病毒一样地迅速传播开来了。    “Richard?”蒋应然轻轻皱起眉头——Richard明明知道,现下抗体失窃,她并不比一般的病毒学专家更为高明。    蒋应然不由对面前诚恳的医生产生了一点怀疑,沉吟片刻,冷淡道:“抱歉,我想给Richard打个电话,我有些问题想问问他。”抬首见医生眼下泛青,脸色苍白,大概是忙了一夜,不免侧影之心又起,声音温和下来:“您放心,我会尽力而为的。您先回去休息吧,我一会直接过来找您。”    医生苦笑:“休息,不能休息。我一休息,这些病人就更没指望了。我先回去,就在前面那座C楼,等您消息。”医院整幢C楼,都被临时作为紧急疫情救治中心隔离了起来。想到那楼此刻森严的门禁,医生又指指自己胸口的名牌:“来了报我的名字,我下来接你。”    “好。”蒋应然郑重点头。    医生带着自己的弟子,转身出门。然而转身的那一刻,蒋应然忽然看到一直缩在那些博士后面的一个人朝自己眨了眨眼。    她浑身一震,那人不是实验室的研究员Thomas?    ————————————————————————————    Thomas为什么会在医院出现?这不是眼下最紧要的事。    她对Thomas一贯知之甚少,更不可能在这样的节骨眼上突然对他产生兴趣。这人因为结巴、话少,一直以来都像个隐形人一样,在实验室里飘来荡去。此刻他即便忽然摘下了隐形斗篷,也并不能令蒋应然对他多看两眼。    她打起了Richard的电话,电话很快接通。    听筒里传来呼呼的风声,半晌,才听见Richard低低答应了一声:“应然,你怎么样?今早……我听说许先生到得很及时……”    果然是他联系的大使馆。他们一进地下室后,他就拨通了大使馆的电话。    “我没事,你怎么样?他们有没有为难你?”蒋应然问,听见他身后呼号的风声,向窗外看了一眼,外面日光和煦,若在布市市区,不可能有这么大的风。顿时疑心泛起:“你现在在哪?”    “我、我……”    “我”了两声之后,电话戛然而止。嘟嘟的声音在耳畔回荡不绝,像深夜骤然响起的鬼哭狼嚎,令人心惊。    “Richard……”蒋应然着急追喊,那边早已挂断了。    她慌忙再次打过去,不在服务区;再打,索性转到了语音信箱。    她接着又疯狂地打通了Richard办公室的座机,是秘书接的,说他今天没来办公室。    怎么可能,他们今早才在Bie的办公室分开。    家里的电话不用打了,他家中的座机是和手机绑定的。    蒋应然握着手机的手开始微微颤抖,盯着窗外被微风吹地飘荡起来的嫩黄金链花枝,露出一副茫然而恐惧的神色。    “怎么了?”沈麟从他们提到Richard开始,就竖起了耳朵。及至蒋应然打通他电话,沈麟更是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她昨天晚上滴在他手背上的那滴眼泪,就像一滴硫酸,滴在他心坎上,烧出了一个窟窿。    他走到她身边,握住她肩膀,轻轻摩挲了一下:“告诉我,到底怎么了?”    “Richard突然挂断了电话,我再打过去,不在服务区。还有,他今天一早上都不在办公室……”蒋应然勉力使自己冷静下来,但是不行,像是感觉到了沈麟手心传来的力量,她忽然放任自己整个身体都肆意颤抖起来:“我、我担心他有事……”    警察开枪在先,车子撞人在后……她再不敢像前夜那么笃定他的神通广大能保他无虞。    如果可以,凭他的长袖善舞,何至到要求助中国大使馆为她提供庇护的程度?    沈麟见她越颤越厉害,索性将她整个搂入怀里,轻轻摸摸她短而柔软的头发——不管这些人再怎么左一个教授右一个教授的叫她,她也不过是个比自己还小几岁的小姑娘,而且要认真以情商论,可能还不止,充其量也就十五岁吧。    沈麟心中忽生起一片柔软,手下的头发不自觉也变得更加软乎了。其实她看着硬邦邦的,脾气并不大,多半倒是呆出来的,也就跟这头短发一样,看起来像个假小子,触手倒比什么宠物的毛都软。     想着,忍不住拍拍她肩,卯尽平生解数宽慰道:“别担心,洋鬼子会没事的……那厮看着比黄鼠狼还精,怎么可能会着道?可能手机没电了,要不你一会再打打……不行,不行找大使馆,姓许的路道宽,说不定有办法。”到这种时候,就顾不得和许儒林那点小恩小怨了,毕竟一个是人民内部矛盾,一个是敌我矛盾。    蒋应然靠在他胸口,只觉被一股海水和青草交相混杂的气味所包裹,很奇怪,不知是他双臂的力量太过强大,还是那味道有宁定的效果,她真的不再颤抖。    她开始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做。    她一恢复镇定,沈麟也不再手足无措,思路便跟着清晰了许多,忽然想到什么,一拍脑袋,道:“我想起来了,我一哥们跟我说,欧洲这边的电信线路都是咱国人搭的,就是他们公司——等着,我让他给定位定位。”不管怎么说,还是能不让姓许的抢功就别让姓许的抢攻了。    这种定位当然是违法的。但沈麟的朋友是个资深黑客,常在边界游走,没那么多规矩。    就算有,以沈麟能把天戳个窟窿的脾气,为了他家妞,他也能提刀上门去逼人家查。    沈麟连给朋友打了几个电话,对方都没有接。他皱眉骂咧了两句,觉得有些丢面子,偷偷拿眼角觑了蒋应然一眼,却见她一脸平淡,倚窗对着外面黄澄澄的金链花发呆,一派事不关己的样子,更觉得这点连她眼都入不了的小事都办不成简直是奇耻大辱,堪比丧权辱国。    于是绞尽脑汁,忽然起到那哥们是个二十四小时挂在游戏前的主,连忙一阵风似的冲出门去和江敏借电脑。    临走前还不忘朝尚在发呆的蒋应然大喊:“等着!你等着!”    ——————    蒋应然没有等他。    那个隐形人又杀了回来,摘下隐形斗篷,站到了她的跟前。这一次,是单枪匹马。    几乎是沈麟一出门,Thomas就溜了进来,让人不得不疑心他一直在密切注视着这间病房。    “Thomas,你怎么会在这里?”蒋应然皱眉,她知道那双危险的大手正在一步一步攀上她的喉咙,但是她得冷静。这两天的事让她习得了些绝处逢生的本事,而这首要的,就是冷静。    她倚着窗栏,楼下是匆忙往来的医护人员、病人和家属,鼎沸人生、悲欢离合,但和眼下的她都没有什么关系。    她只要拖到沈麟回来。    她现在的身体状况做不了任何大幅度的动作,就是想翻窗逃跑,也不可能。    然而,Thomas的第一句话就让她放松了警惕。    “蒋教授,抗抗……抗体在在……在我手上。”Thomas越过她的问题,直截了当道。他知道自己结巴的毛病,多说废话只会浪费分秒必争的时间。     “你说什么?”    Thomas没有回答他,直接翻出手机,给她看了一张照片。那是一个简陋的液氮柜,摆着一溜培养皿,从外观看,与实验室失窃的抗体别无二意。    “怎、怎么回事?”    “实、实验室失失……失窃,我……我在,看……看看到了,但我……我怕,我我我……不敢出来。”Thomas结结巴巴的说,越说越着急,索性掏出手机打字给她看:“他们偷走了病毒,但是忽略了在另一个液氮柜里的抗体。他们走后,我怕他们再回来,赶紧把全部抗体转移了……实验室的门锁也是我砸的。”    这个可怜的、从没人在意却心思敏感的研究员,从病毒失窃的那一刻起就知道教授的名声将会因此遭到毁灭性的破坏。为了挽救教授的名声,他费劲心机伪造了那场暴力入室,就是想告诉外人病毒的传播并非教授的疏忽,而是他人的蓄意。    但Spencer一场做戏一样的访谈,让他的努力付诸东流。    “你把他们放在哪了?”蒋应然急急问。    然而话音未落,手机忽然响了起来,一个陌生号码,不速来电。    她稍犹豫了豫,接了起来。听筒彼端是他熟悉而憎恶的爱尔兰口音,“应然,别来无恙。”    “Spencer,你到底想要什么?”蒋应然一听到他那声音,就像脊背上爬上了一只冷血动物,厌恶溢于言表,懒怠与他多啰嗦,冷冷道。    Spencer呵呵一笑:“应然,你太不客气了。我毕竟也当过你一年导师,你怎么都不叫我一声教授。”又装腔作势地轻轻叹了口气,道:“这么些年了,你还是只会死读书,跟着Van Reel那种满肚子算计的老狐狸,你怎么也没学一点别的本事!看在师徒一年的情分上,我不妨再教你一回,跟人谈事情,不要着急问人想要什么,要沉得住气,等着对方自己先亮出底牌。”    蒋应然不想再听他放屁,连回都懒得回应,就要挂电话。Spencer却仿佛早有所料:“蒋应然,别着急挂电话。你先看看邮箱,我这有你想要的东西。”    她想要的东西,会是什么?抗体在Thomas手里,那还能有什么?    她忽然想到一个人,眉头一皱,伸手向Thomas借了手机。她自己的手机还是能砸核桃的诺基亚老爷机,查不了邮箱。    邮件点开的那一刻,她整个身子下意识往后轻轻一仰,被Thomas托住脊骨扶稳。她推开Thomas的手,定一定神,勉力自己站直:“你到底想要什么?” 她一字一顿问,每一个字,几乎都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    “现在问这个问题才对嘛!”Spencer的笑声浑浊而冰冷:“我这人很公道,我给你两个选择,一,你把能攻克这次病毒的抗体交给我;或者二,你和Van Reel最新写的关于革兰氏阴性菌抗生素的论文。”    蒋应然不觉一惊:“你怎么知道我们写了这个论文?”那篇论文还没发表,她写好的初稿正在教授的桌上,他还没来得及改。    这篇论文研究成果出来后,教授一直颇为自喜。因为自50年代链霉素被发现之后,在革兰氏阴性菌抗生素领域,这些年一直鲜有什么突破性成果。而这篇论文的横空出世,将极有可能打破这种僵局,使教授声名大燥。    更有甚者,成为冲击诺奖的敲门金砖。    听了她的疑问,Spencer再次发出那种带着地窖深处阴冷气息的大笑:“Van Reel那么喜欢吹牛,你以为他有了这么大的新发现,会忍得住不在会议上和我们这群人吹嘘吹嘘?”    不可能,教授虽然健谈,但他更是个很谨慎的人。    不过这并不是为他的品性作分辨的时候。    更何况,和Spencer这种人,有什么分辨的必要?    蒋应然捏紧了拳头,手背上青筋爆出,咬一咬牙,道:“我给你论文,你放了他。”她说这话的时候,Thomas在一旁拼命摇头。但他左右不了她的决定。论文是她和教授的。教授一死,她是唯一有处分权的人。“我现在就发给你。”    “我不要电子版。下午五点,打出来,送来皇宫旁边的威斯汀。放心。我没兴趣多养一个大活人。”邮件会留下记录,Spencer既要做这种鸡鸣狗盗的事,当然想的周全。    “好。你说话算话。”    下午五点,现下还有两个多小时。蒋应然看看表,当机立断:“走,带我去看看抗体。”    ——————————    他们分从东西两边走廊下了楼。Thomas要去取车,蒋应然则想避开沈麟——她有一种直觉,沈麟一定会阻止她这么做。    但她有她的使命。    想到沈麟,她忽有点眷恋他那个温暖的怀抱。他是个热气很旺的人,靠着他,就像冬夜的晚上靠在壁炉边,一跳一跳的火苗,照亮窗外纷飞的雪。    一静下来,她就忍不住想,她和沈麟,如果换一种方式相遇,会怎样?    在碧蓝海水冲着细软白沙的海岛上?在极夜漫漫、大雪压断松枝的北欧森林小屋里?    ……    这些都是她很喜欢的地方。她喜欢清静、喜欢离群索居。    但也不能尽依着她,也可以是在他所熟悉的环境相遇,譬如部队?    她其实是有过那样的机会的。但她拒绝了。为此她跟父亲几乎断绝联系。事实上,除了每年它生日的时候她照例会寄份礼物回去,他们已数年没再说过话。    蒋应然不再多想,走出医院大门,上了Thomas的车。临走前她把贴身挂了很多年的生肖玉佩取了下来,挂在病房的床头。是只温润的白玉猴子。    并留了一行字。    “沈麟,如果我没回来,带她回家。”    为了这一行字,沈麟恨了她很多年。    取西经的孙悟空潇洒跟着唐僧走了,只留下活在五百年前的紫霞仙子。     不舍得离开的总是更吃亏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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