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失传之物,有些线索已是不易。”李相夷搁下茶杯,向她拱手。
“何堂主广博多识,有劳了。”
夸人的话,何晓慧听了颇为舒心。
她笑了一下,才实话实说,“只怕有可能是劳而不获。”
“无妨。”李相夷道。
大不了,他届时一剑劈开。
请人相解,不过是担心毁损匣子里的东西。
实在解不开,使下策也无妨。
何晓慧一挥手,“时候也不早了。”
“各位舟车劳顿,不如先去歇息一下。”
方则仕顺着道,“庄上已备了厢房,诸位请。”
他招来个小厮,为他们带路。
五人一狗,就在小厮的带领下,往后院厢房去了。
之所以少了一个人,是因为李相夷暂同何晓慧,去了何晓兰的院子。
院子幽静,已多年无人居住。
可院外草木,无一不修剪齐整。
门楣窗棂,屋内摆设,也都干净整洁,没有落灰,或是结出一个蛛网。
“李门主,请看吧。”
何晓慧从柜子里,搬出一个木匣放桌案上,打开。
里面存放着,何晓兰生前,与单孤刀往来的字条、信件、信物等。
她拣了一些,递给李相夷。
李相夷接过,拆看起来。
字里行间,透露出两人相恋的过程,从感情甚笃到走向破灭。
破灭的原因,要从两人的恋情,被天机山庄发现说起。
单孤刀求请娶何晓兰为妻,天机堂不太同意他俩的婚事。
然何晓兰执意要嫁,令天机堂动摇了。
可在他们动摇前,单孤刀就已经不愿等了。
他引诱何晓兰怀了孕。
未婚先孕,对时下的女子来说,是多大的污节。
如此,天机山庄就不得不顾及家中小姐的清誉,招他为婿了。
天不尽如人意,他弄巧成拙了。
通过这件事,天机堂彻底认清了,他是个多么卑劣而不择手段的人。
于是说什么,都拒绝了他的请求。
单孤刀见此路不通,无法助他青云直上。
衡量一番后,愤而弃了何晓兰,哪怕她肚子里,还怀着他的孩子。
李相夷捏信纸的力道陡然加重。
此刻最上面那张信纸,正是单孤刀写给何晓兰的分手信。
寥寥数句,似一把又短又锋利的刀,快速挥动着,决绝而利落地,斩断了两人间的情分。
后来,何晓兰许是去过一封质问的信。
质问他的绝情,质问他的冷血。
单孤刀回信中给出的答案,从一而终,一成不变。
终于,她死心了。
像一片飘零下枝头的秋叶,枯萎腐化在萧瑟的大地上。
李相夷的心,也一点一点地沉了底。
他的师兄,那个相依为命过,共随云隐山草木成长过的人,竟是这样的吗……
原来,他一直以来看到的,都只是他的一面而已。
一面金玉其外的伪装。
伪装下面,是一团一团的败絮。
“李门主,你现在清楚了吧?”
何晓慧把他看过的东西,一一置回木匣中。
“嗯。”
李相夷有些恍惚,手无力地垂下去。
啪嗒——
什么东西,不小心被他手碰到,从桌案掉到了地上。
他俯视地面,是一本小册子,散开了。
“抱歉。”他弯腰去捡。
指尖拾起来的时候,瞳孔不由得一缩。
散开的那两页,画着两个图案,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
其中一个,含有火和草木的元素。
对了,他回忆片刻。
闲云山庄,闲云山庄有这样的图案。
是南胤的图腾。
奇怪的是,这图腾上画了一个叉。
也不知是本来有的,还是出于何种缘故添上去的。
另一个图案,是条盘曲的蛟龙。
好像是近几年,江湖上兴起的一个小门派,“潜龙派”的标志。
他几度怀疑,该门派的盟主,并不是真正的掌权人。
当初,为使各门各派签署江湖协定,他曾亲自访问过这个门派。
当家盟主犹犹豫豫的,万事都下不了决定的样子。
他还听到过,那盟主同门中弟子交代。
“这事,我们还得请示下盟主才行。”
自己请示自己,也是够奇怪的。
极有可能,明面上这个是摆设,背地里那个才是真的。
不过,这种事在江湖上算不得稀奇。
加上该门派到底签了江湖协定,也不怎么惹是生非,又是个小门派来着,他就没过多留意了。
不曾想,时间过了那么久,他居然能在何二小姐的册子中,见到这个标志。
也不知……
他直起腰来,册子被何晓慧接过去。
“我二妹,就喜欢画些见过的新奇玩意。”
她定睛瞅了瞅那两页,“李门主也见过这两个图案?”
那神情,分明是眼熟的样子。
李相夷隐去闲云山庄,只说了是南胤图腾,以及潜龙派标志。
可惜,何晓慧并不知,二妹与这两者有什么渊源。
大抵如何堂主所说,何二小姐只是见过而已。
那么,是怎样的机缘,在怎样的状况下见到的呢……
李相夷思绪沉沉地,出了何晓兰的院子。
云霞失色,天幕渐渐黯淡下去。
很快,变为漆黑一片。
直到一轮圆月爬上中天,屋舍的檐角,山脊的轮廓,方在清辉的照耀下,变得明朗起来。
“李相夷呢?”
厢房内,李莲花拿着副骨牌,步往圆桌去。
他瞥眼空掉的椅子,问桌前的四个人。
去行李堆拿副骨牌的功夫,人就闪没影了。
南宫弦月下巴抬向洞开的大门,凉风嗖嗖往里窜着。
“心情不好,出去了。”
“这牌是打不成了。”他遗憾道。
“太没牌德了。”方多病拍下桌子,横加谴责。
他们玩的这种牌,需要六个人,每三个人分为一家进行对垒。
少一个人,当然凑不成牌桌。
“我去杀了单孤刀,他自然有牌德了。”
笛飞声抱臂掀唇,眼光肃杀。
事到如今,他们也都清楚,李相夷的心情缘何低落。
“死脑筋。”小笛飞声余光瞟他一下。
笛飞声随手,薅了张李莲花搁桌上的骨牌,丢过去。
小笛飞声偏头躲开,骨牌径直飞往博物架的蓝釉瓷瓶。
李莲花眼疾手快地拦住,双指夹着骨牌。
“这人家家里,动手也分个场地。”
天机山庄腰缠万贯,东西都贵得很,打坏了可赔不起。
真当是莲花楼啊,十几两银子,就能修修补补又一年。
他叹口气,把那张牌撂回桌面。
“你们玩四人牌吧,我去看看。”
他跨出门去,边走边张望搜寻。
约是半盏茶后,见远处一方屋脊,坐着道红衣人影。
他走到附近,展臂飞上去。
“喝酒伤身啊,李门主。”
李相夷手执一个酒壶,正仰头灌罢一口。
他循声偏头瞧去,“你来抢我酒壶的?”
十岁那年,他学着大人的样子借酒浇愁,结果被李莲花一把夺了。
“你现在又不是小朋友了。”李莲花理所当然道。
他踩着瓦片过去,对月坐下。
“我来,陪你喝一遭。”
他伸手。
李相夷浅浅一笑,把酒壶塞他手中。
“一直以来,我都错看他了。”嘴角的笑收住。
李莲花握住酒壶,往口中倒了一口。
液体滑入喉咙,冰凉苦涩,又裹挟着醉倒众生的香醇。
他注目着天空中清透的月亮。
“至少,你越来越看清楚一个人了,不是吗?”
李相夷缄默了一会,开口。
“我知道。”
“我就是有点难受。”
“但没十岁那次难受,就是……”他抿下唇。
“需要消化一下而已。”
说着,他顺过酒壶,又喝了一口。
李莲花的手空了,搭下旁边的肩膀。
“我看你哭一下,比较容易消化。”他佯装认真地开玩笑。
“你十岁那会,不是哭得稀里哗啦的。”
“那泪花,都能把云隐山淹成海了。”
李相夷“呵”了一声,“我看你陪我喝酒是假,来笑话我才是真的。”
“再说,”他为自己辩驳,“哪有那么夸张。”
就算还小,也绝不是那种哭哭啼啼的模样。
“不信你问小宝和阿飞,还有你师父师娘。”李莲花列举证人。
李相夷二话不说,将酒壶扔给他。
“喝酒都堵不上你的嘴。”
李莲花不笑他了,继续饮酒。
过段时间,酒壶传回李相夷手上。
渐渐地,月亮偏西而去,斜照的月光,拉长了两人的影子叠为一体。
也拉长了墙根下,四个鬼鬼祟祟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