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花师父,我要扎多少根啊?”
小方多病直板地躺在床上,侧头盯着铺展而开的针囊。
每一根针,都闪烁着尖锐冰冷的光芒。
过往一次次的诊治,噩梦般袭上心头。
他不由得,咽了口唾沫。
李莲花坐在床边,闻言目光从针囊移向他。
温声道,“放心吧,不多。”
“你在心里记一遍剑招,我就扎完了。”
“嗯。”小方多病咕咕哝哝地背剑招。
背着背着,就不由自主地,数针囊里的针。
“一,二,六,九……”他越数越怕。
那针,有足足七七四十九根。
李莲花见他心神难安,换了种方式安慰。
“不必太害怕,我这准头还是不错的。”
这话倒没有大言不惭。
毕竟十年碧茶,独自以金针刺穴引毒的经验摆在那里。
别的医理不谈,穴位准头这块,他的手艺不比真神医差。
“这我可以证明。”李相夷站在旁边道。
小方多病顺他话推断,“小花师父给你扎过吗?”
“扎过。”
东海一战时,李相夷身中剧毒“冰梦潭”,毒素侵入了脑中。
李莲花用极细极长的针,刺入他脑中,没一毫厘是歪的。
“你疼吗?”小方多病问。
“不疼。”李相夷毫不犹疑。
说是显得怕疼似的,还是在小孩子面前。
再说了,他真不觉得疼,真的。
围观的另外四个人,暗暗“呵”了一声。
也不知道是谁,半梦半醒的状态下,都下意识地用手挠针。
这话,也就骗骗小孩了。
果然,小方多病很受骗,眼神前所未有地坚毅起来。
“那我也不疼。”
李莲花失笑,随后正色捻起一根金针。
“行了,躺好不要乱动。”
小方多病调整了下姿势,躺着不动了。
李莲花深呼吸口气,相准他腿上的一个穴位,将针缓缓扎下去。
刺入皮肉的过程,的确不怎么疼,跟蚊子叮一样。
可随着筋脉的被刺激,金针附近滋生出了一种细密难耐的锐痛。
小方多病的脸色,唰一下白了。
但咬牙抵着。
李莲花下第二针,第三针……
随着送入皮肉的金针越多,那种疼痛也越深广结实。
小方多病牙咬得更死,两只小手也紧紧攥成拳头。
他拼命地抑制克服,还是止不住战栗了一下。
那一抖,让李莲花的第十七根针,没敢扎下去。
他悬着针,双眸映着刺猬样的小小身影,心头被绞了下。
在场的人,亦是被揪了下。
一个五六岁的孩子,谈何容易受这样的苦楚?
然毫无办法。
欲痊病体,必承其重。
李莲花伸出左手,去按小方多病的腿。
“不必这么麻烦。”笛飞声并指探出手去。
“阿飞,你做什么?”方多病问了嘴。
笛飞声嗒嗒两下,在小方多病身上点了点,“自然是为了李莲花好下针。”
小方多病定住不能动了。
只有嘴巴能说话,眼珠能转。
他表达他坚韧的不满,“我可以忍住的。”
“小孩,这不是忍不忍的问题。”南宫弦月出言。
人的意志和身体反应,是不能等而视之的。
意志可以捱过千难万险,不代表身体不会有反射性的举动。
小笛飞声瞥眼李相夷,帮了句腔。
“以前你师父被扎,他们也是这么帮他的。”
最初那几回引毒,是方多病和笛飞声帮摁的人。
后来图方便,发现还是定身穴好用。
人根本想动也动不了。
这么说,也是出于讲李相夷怎么怎么,对小方多病贼拉管用。
就是李相夷有点尴尬。
这让他为人师长的面子往哪儿挂?
一开始,就不该提东海那档子事。
然木已成舟,他只能硬着头皮道。
“对,这只是种治疗的辅助手段。”
“没什么大不了的。”
“也说明,武学的用处还挺大的,是吧?”
小方多病点点头,不再反对。
针继续落。
疼痛继续蔓延。
定身穴只是定住身体而已,疼痛还是切切实实的。
他感觉,双腿有不计其数的小锥子,锥穿他的血肉,锥进骨头里。
以至于骨头被挤压,进而裂开绷断为碎片。
碎得他想哭。
感同身受的岁月,被时空推至眼皮子底下,方多病浑身发了阵麻。
一边发麻,一边在心里呐喊。
“男子汉大丈夫,别哭啊喂。”
小方多病够争气,泪花缩在眼眶内,始终没有溢出来一滴。
这时,李莲花忽问。
“你想不想听故事?”
他觉得有必要,转移下小徒弟的注意力。
人再怎么心强志坚,疼在本质上还是一成不变的。
小方多病愣了俄顷,从针灸的痛感里抽出分心思,答他。
“想。”
“我——”李莲花本要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念及一心二用恐出差池。
遂命令方多病,“袁小宝,你给他讲个故事。”
方多病懵了好一会,才十分不理解道。
“我,给他?”
李莲花理所当然地“嗯”了声。
“凭什么?”方多病叫唤。
凭什么我要给一个小屁孩讲故事,又为什么是我?
李莲花拿着针,不愿多说话。
只道,“哪有那么多凭什么,你给他说就是了。”
方多病不想讲,去瞥其他人。
李相夷眸光一错,步子掉往外走。
“针灸完还需药浴,我去厨房看看,热水烧好了没,以便提过来备着。”
小笛飞声二话不说跟上,“我随你去。”
笛飞声紧随其后,“我去拿药浴用的药。”
“这泡完还得内服,我去倒喝的药。”南宫弦月也跑。
事情被分配完了。
方多病抬着空荡荡的手,没逮住一片衣角。
他只得认命地拖来张椅子坐下,对床上人道。
“你要听什么?”
小方多病反问,“你会讲什么?”
“本少爷什么都会,取决于你想听什么。”方多病半是高傲,半是没好气。
小方多病不假思索,“大侠的故事。”
“大侠。”方多病好笑地重复。
他思索片刻,说起一个来。
说了没两句,小方多病打断道,“这个我听过了。”
方多病冲他露出个干巴巴的微笑,“行,我换一个。”
换一个他八岁时候听的,就不信这小矮个还听过。
不曾想,还真是。
“这个小花师父昨天给我讲过了。”
方多病咬牙切齿,显得你了。
他非得把李相夷送他的小木剑藏起来,让他一辈子找不到不可。
他如是盘算,嘴上却新换了个故事。
这回,小方多病总算没听过了。
故事绘声绘色地讲完,他津津有味地听完,四十九道金针也悉数落完。
他的额头后背,已沁出一层一层的汗。
疼痛却因故事缔造的侠骨柔肠,而削减了不少。
事实上,筋骨被金针开阔舒展后,痛感确实在往下减损。
他有种劫后重生的感受。
筋脉被重新塑造,骨头被重新拼凑,仿佛焕然一新。
身体舒服多了。
他对施完针,松下半口气的李莲花道。
“谢谢你,小花师父。”
“这有什么好谢的。”李莲花笑从袖中摸出块帕子,擦掉他头上的汗。
小方多病又转向方多病,“也谢谢你给我讲故事。”
“算你有良心。”方多病环手一扬眉眼。
他不知道的是,那良心只有一半。
另一半匿在肚子里——
虽然没有小花师父讲得好。
过段时间,李莲花拔起针来。
四十九根拔完,那四个溜走的人,也把热水和药备来了。
小方多病坐靠在大木桶里,泡起药浴来。
药物在热水的激发下,滋养着身躯,进而一点点化开,萦绕不去的体弱之疾。
李莲花从药罐倒了碗药,又从李相夷手里,接过塞子拨开的瓷瓶。
走到木桶边道,“伸手。”
小方多病把手伸出水面,瓷瓶口倾在掌心上,精准滑了两粒药丸出来。
他将药丸扔嘴里,接过药碗,仰头咕咚咕咚几下,碗就见了底。
一口气喝完,他脸上才皱出苦色来。
李莲花收走碗,抛给他一颗糖。
“呐,解解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