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可也有玉没有?” 黛玉侧头乜了眼宝玉胸前,一个黄金项圈挂在半旧的银红撒花大袄外,圈底托上挂着那块顽石化身,通灵幻玉,烛光虽不明,照在其上,却也是莹莹生辉。 “小妹守孝期内,不曾佩饰。”黛玉本已想好了千百种刁钻的回话,但此时与宝玉略略说了几句话,见他一片小儿赤诚,倒让她不好再说别的,哎,他就是一个呆小孩,自己何苦与他计较,遂用了个最客观的原因来偷换概念。 “啊,是我唐突了,妹妹莫怪……”宝玉反应过来,不由向黛玉深施一礼做赔。 “二哥哥又痴了,你那宝贝岂是人人都有的。” “什么宝贝,顽石而已,它若真有灵,就应选了那清爽灵秀的女儿家为伴,才不枉它入世一番……”黛玉听得,又是一笑,这块石头,倒真不忘当初“下凡”的初衷呢。 多了宝玉,姐妹几人多了许多玩笑,正说笑间,上来个丫头道:“老太太,夜深了,该歇息了。” “什么时辰了,鸳鸯?”贾母靠在榻上,看着孙儿们玩笑,正得趣儿呢。她今日接到了外孙女,兴致十分地好。 “二更了,钟打过十下了……就是老太太不困,林姑娘这一日可定是乏了……”鸳鸯笑回道。 “竟这般晚了,可是我高兴糊涂了,各自散了罢……鹦哥,好好照顾姑娘,明早不用过来了……” 姐妹们辞了贾母,别过宝玉,出得房来,四人间团团施了一礼,各自回房。 鹦哥引着黛玉向左,即是碧纱厨,早有小丫头打起帘来,道:“姑娘回来了”。黛玉甫一进房,熟悉的果味檀香扑面而来,地上立着熟悉的花开富贵屏——原是母亲房中的物事,没曾想放在了这儿。黛玉累了一日,忽忽儿见着这个,不免有些恍惚,还待再看两眼,王嬷嬷、春柳等人已接了她往内走去。前厅的家具陈设,倒是与今日贾府各屋所见相似,只是虽也填花描漆,却显得精致雅趣得多,想来应为外祖母的手笔。内室里的大件也是京中风格,但帐幔绣被,具用得她自己的旧物,确是让她心境舒适不少。 宽过外衣,更衣、净面,王嬷嬷抽空给黛玉回道:“今日午后,这府上的管事奶奶带了三位嬷嬷并几个小丫头来,说是按府里其他姑娘的规矩,指给姑娘使的。因着姑娘不在,我不敢定,只请她们明日再来。”黛玉听了,想起鹦哥来,回首见她立门边,招手将她唤到近前,与众人介绍,“这位是鹦哥,是外祖母专指过来的。”她说得十分客气,却并没有按这府里的规矩,唤鹦哥为姐姐,“大家都是初来乍到的,府里的规矩有不明的,多向她请教请教……”说着又笑看了看鹦哥,“但凡有什么不合衬的,姐姐你看在外祖母的面子上,多提点提点罢,我自是记着姐姐你的好的。”鹦哥忙施礼,连称不敢。黛玉抿嘴一笑,半扶了起来。想了想,又道:“今晚就让奶娘与鹦哥在房里陪我罢。”明个儿一早就要开始按这府里的规矩办了,晨起那一大堆规矩可都离不了鹦哥。 夜已央,黛玉乏极。春柳给通头发那阵子她就开始了鸡啄米,待得头一沾枕头,她就立时沉进了梦乡,快得她第二天一早醒来后自己都奇怪。按说昨日经过了那许多的刺激,她应该有许多的事要思索,要回味,要想法去应对,怎地就睡了,还睡得这般香甜?对了,昨晚没人来骚扰她么?她仿佛记得,宝玉那个大丫头,叫袭人的,昨夜该过来找她谈心来着……还是因为她没哭,所以她没借口过来?没办法,她太累了,没力气哭了……若她与宝玉真在三生石上见过,那她现在在这儿的目的,就是为了还宝玉泪水,可她居然忘了哭,可怎么办,这泪还得越慢,她是不是就得在贾府呆得越久?黛玉不由心怨宝玉的前身多事,想来那绛珠草本就种在灵河岸边,怎么会缺水,他做什多事,非要来浇水,怪道原来的她总是要哭,本是多余的水,不哭出来,难道将自己给泡坏掉么?……怎么没人来叫她起床,还没到时辰?既然如此,她且赖赖床吧,这可能会是她以后很长一段日子里唯一的一次的赖床了,因为,她现在好象真的不生病了……哎,还是先将昨夜没想到的事给补上吧: 初醒的头脑很清楚,那个二舅母没什么想的,以后能离多远就离多远吧,反正她现在是跟着外祖母过日子,晨昏定省什么的,只要去到外祖母面前就好了。倒是那个二舅舅、贾政,很有点令人费解。二舅母昨天说他做什么去了来着?嗯,斋戒,大概是随着皇帝或是上司去的吧,男人嘛,仕途第一,所以二舅母说得这般理所当然,与父亲的关系再好,总不会为了一个外甥女,影响了他的“事业”,嗯,那怕这“事业”只是去陪同上司(应该不是皇帝,不然大舅舅也得去。)吃斋……啊,这就对了,为什么阖府都没有任何为母亲去逝而带白的痕迹,母亲去的日子正在年前,若是贾府上操办起来,岂不是贾府人等,就不便参与京中春节里的各项应酬,就算是以月代年,三个月孝带下来,春节已近,谁家会与有新丧的贾家多有往来,尤其是皇家,又岂会没有避讳,可不大大地耽搁了他们的“前程”?林家毕竟远在江南,亲友又少,消息传不到京中……只怕这种做法,外祖母也是默认了的,不然内宅里断不会这般平静……怪道昨日再怎么热闹,外祖母却并没有设宴为她接风,且不说没有世交亲友来贺,连自家的大舅母也是早早地打发走了,自己自两个舅舅处回来时,东府里的两婆媳也已走了,贾政父子该在外面怎么应酬就怎么应酬呢……如此说来,带着孝的自己,只能算是“偷渡”进贾府呢。若非如此,那二舅母——王氏,又怎么敢,当堂挑剔她的孝服,而在其时,外祖母也不便明驳斥她…… 黛玉如今自己想通了其中的蹊跷,不由心酸地自嘲一笑,外祖母果然是“贾母”啊,贾府的老祖宗,处处都为着贾家作打算,女儿不在了,为了不让姑爷疏远贾府,要接她这个外孙女进京;女儿不在了,却又不能为治丧影响了儿子们的前程,所以又只能悄悄地接她进京……这么说来,当初王夫人只派一个周瑞下江南,私下里外祖母也算是默认了的,可惜这个奴才太蠢,办砸了差,让她不得不冒着更大的风险,追派了贾琏这个孙子出马;还有还有……原也是不明白,既接了她来,为什么不给她安排住处,如今想来,怕也是“玩的低调”罢,可这番林府派了如此多的人进京,贾府上再低调也无用(想来她老人家已是另有对策了),所以也就大大方方地给收拾了屋子,只是么,再怎样,也不能将一个带孝的外孙女显之人前,明着打自己的嘴,是以再怎么热闹、喜爱,都是私下的,不能公开的,这只怕也是二舅母王氏敢出言不逊的原由之一罢。 这般从头至尾地梳理了一遍,黛玉不由对自己这位外祖母,由衷地起了敬佩之心,若非自己就是她局里的一粒棋子,她都想为老太太鼓掌了。早晨的脑子太清醒了,真不是好事,难得糊涂啊……如今她对这位外祖母的感情,真是太复杂,太纠结了……看外祖母昨日的一举一动,确是对她疼爱有加——虽然这种疼爱决对抵不过外祖母对贾府兴衰的关注,但也是一种疼爱,不是么? 至于那位宝玉“宝二哥”么,依昨晚所见,虽说一举一动,热忱有礼,可只不过没给他有发呆病的机会罢,哎……,他此时也不过是小孩儿心性,原也没什么,只他家上下将他宝贝一般……又说了,若这神仙之事是真的,则宝玉入红尘,为得是享乐,他也确是如此做的。只是,自己,呵呵,到底为什么要入红尘还这种债? 哎……有空想这些虚的,不如还是想想眼下,呵呵……能在外祖母这位“高手”手下学习几年“内宅文化”,想来也算是一种“另类”的修练呢。只是父亲,你一定要平平安安地…… 想到父亲,黛玉躺不住了,即已进了贾府,先给父亲去信报个平安罢,免他老人家担忧,纵有齐叔他们向父亲报备,总不及自己写信来得尽心。……如今在贾府所享受的一切待遇,明面上虽是仗着外祖母的疼爱,也许以后还会有些宝玉维护的情份在里面,但真正归根到底,却都是看在父亲的面子上的。 床帐内昏暗无光,黛玉取了枕边的怀表来看,也看不太真,倒是隐隐听得外屋座钟里的布谷跳出来叫了七、八下,黛玉没听真,不由唤道:“鹦哥,几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