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自家的宅子,黛玉这位主子也是头回来,好在这公侯王府,都是有一定制式的,在贾府住了阵子的黛玉于这宅子的格局也还熟捻,只是她的轿子并未落在客院外,而是一路抬入了正院。一路上听着路旁下人们一声声喊着“姑娘”,黛玉好似真有些回家的感觉了:是啊,她可是这家里正正经经地“姑娘”,而在贾府,她却仅仅是“林姑娘”而已呢…… 黛玉的轿子打进门就与贾府人等分了开来,一路被引到了内宅。黛玉在正屋里略作整理,齐嫂子就引了两位夫人来与黛玉相见。却是两房远亲受人所托,忠人之事,早早就到了。年约三十许的是礼部那位堂叔的夫人,黛玉呼之为“婶”,另一位翰林编修的夫人虽已逾四旬,按族谱论起来,却与黛玉平辈。想是大堂兄夫妻无所出罢,大堂嫂很是喜爱黛玉,拉着她的手一径地嘘寒问暖——两家里,只表叔一家生有一女,早已出嫁,随夫在任上。 待到席前,黛玉又往外间见过了堂叔与堂兄。两人各有寄语。二人虽说性子清淡,但都是几十岁的人了,不复年少孤傲,又在京为官多年,世事也是通的,如今正房嫡系俯首来就,加之黛玉又秀美可爱,进退有度,几番下来,倒也确是寻着几分亲情。 真论起来,这一日的冥寿操办得着实不丰,黛玉却总有种目不暇接的感觉,直待得坐上回贾府的轿时,黛玉还是忍不住又掐了掐自己的胳膊——黛玉先时总觉着此举着实幼稚,这几日却不知做了多少次——这一日予黛玉的意义,实是极大的。自打来了这世,再没有如今日这般高兴的,经年累月的努力,今日方算略有小成。她自打明了了自己的身份,就开始为求一个转机会而日夜苦思,这一日日的,虽百般筹谋,可翻来复去的,却总没个明白的指望,尤其待到她被迫无奈进了贾府,纵是黛玉再三安慰自己,要说其间没有灰心过,也是不能。可今日之事,较之原来,是绝没有的。如此明显的改变,于黛玉而言,意味着什么,不言自明。黛玉就算已近过完了这一日,却还是有些恍然若梦——真是欢喜得有些痴了。 “宝玉这一日顽得可尽兴?……”黛玉沉浸于自己的心境里,直待此时听得贾母问起,方想起这一日好似没见过宝玉一般。不由也抬头向宝玉望去。 “回老祖宗,这一日过得极痛快,林世叔人很随和……”听着宝玉笑说着一日里在林府里的见闻,黛玉才略放了下心。她这一日根本就未想起他过,现下想来是定是一直在外宅里与堂叔他们在一起,只是黛玉知道,他素来是不喜与这些老夫子相处的,若是于贾母处出些怨怼之言,只怕以后再想回去……大小也是个麻烦——林府里连宝玉这贵客都怠慢了,于她黛玉这个主子倒没什么,这林家下人招待不周之责却是坐实了的,是定会被贾母拿来说嘴的。如今见得宝玉并无不满之色,黛玉也不由轻舒了口气,无不幽默地想到:莫非为着我这两位堂亲人品气质均属不俗,落在宝玉眼中,也算是他能接受的帅哥一族? 黛玉心中暗谢宝玉在贾母面前圆了她的面子。是以宝玉回屋换过衣裳又跑到她屋子里来时,她却要比往日里多带出几分亲近之意。 “你顽了一日,还不尽兴?不在自己屋里歇着,又到我这儿来做什?”面色虽是缓和了些,只是这嘴上却没松多少。 “一日里都没与妹妹说上两句话,如何不来坐坐。”宝玉本是在笑嘻嘻地接丫头的茶,闻言叹了口气道:“这一日可憋坏我了,你那堂叔可真凶啊……” “噢,我堂叔得罪宝二哥了?”黛玉略略提了点声,似笑非笑地睇向宝玉。 “咳咳……不是,不是……”宝玉忙摆了摆手,看着黛玉仍是那付要找他麻烦的样子,停了停,又苦笑道:“只是,他们都不许我去找你,说是内宅不许外男入内……” 原来宝玉本以为这一日不用上学,又能与黛玉同行同止,应是十二分惬意的。不想林府自备了轿马上门来接黛玉,两人自出门就分了开来。在轿内无趣地闷坐了半晌,待到了林宅,宝玉又与贾琏一并被林齐接进了客厅。一问之下,方知黛玉已进了内宅,见礼问安后,坐得了片刻,宝玉就想借故去寻黛玉。奈何林家今日代为主事的林堂叔却是位礼部的老吏,为人最是守礼,虽见宝玉尚幼,却也过了七岁,是以虽温语与宝玉相对,却是很干脆地拒绝了他。就是偷偷往院子里乱转,也被一众下人们给迎回了大厅。宝玉无法,只得在一群老男人身边守沙计时地枯坐了一日。想他自幼在贾母身边教养,亲友中女眷们与贾母往来时,都是常见他的,他如今又年幼,去往各府走动,夫人们或看在贾母面上,或因喜他俊美嘴甜,也总允他往内宅里走动。宝玉习以为常,原以为今日在林妹妹家也是此待遇,可惜今日林府这两位堂亲素日里与贾府并无什么往来,直直让宝玉吃了一个大瘪。 “这些迂腐的老学究……”宝玉回想今日,不禁张嘴多念了一句,话一出口就知唐突了,忙向黛玉看去。 “噢……不让贾二爷进内宅就是迂腐?”黛玉果然变了脸色,她本对宝玉待女子的随便之态就有诸多腹诽之处,前几日还听闲雅说起,宝玉拉着春柳不放手,涎着脸地问东问西,这会子被这一句话挑动了新仇旧恨,不由心下大怒。冷哼了一声,道:“前两日我听你说,女儿们是水做的,是极清贵的。男人却是泥做的,可是如此?” 宝玉于此言最是要紧,虽常被人斥责荒唐,却总是立定心意不改。如今见黛玉面色不善地提起此话,怕她是要借此出气,,不禁也肃了脸道:“林妹妹觉得有何不妥?” 黛玉又冷笑一声,道:“都说宝二爷与旁人不同,如今看来,确是不同:若那些浊物蠢人是真小人,宝二爷你可就谓是伪君子了。” 宝玉几曾被人这般直白地骂过,顿时胀红了脸,跳起身来,直逼到黛玉身前:“林妹妹这话可得说出个原由来,不然我定是不依的……”说时一双眼直盯着黛玉。 “这个原由么,再明白不过了,宝二爷还需问我……”黛玉见房里两个婆子都是贾府的人,此时均紧张地往这厢里望过来,也怕她们平白出去乱说嘴,好歹静了静心,不再刺激宝玉,“你既说男人是泥做的,难道你不是男人,不是泥做的了?” 宝玉闻言一呆,又听黛玉斥道:“内宅里本是我们女孩儿的清净地儿,我们这些水做的人儿,又不想污了自己,为何要放你这个泥做的臭男人进来?你若是个知礼守德的君子,做得到心口如一,对女孩儿珍之重之,倒还罢了。可恨我这些日子里冷眼瞧着,却觉着你不过是个口是心非之徒:平日里有事无事就要去拉丫头们的手,又或是要搂她们的腰,更不用说还非要去吃人家嘴上的胭脂了。虽说是丫头,可她们哪一个又不是清清白白的女孩儿了?你这等行径,不是污浊了她们,又是什么?整日只听你说外面那些男人蠢笨,不知爱惜女孩儿,实不知你的行径与他们又有何不同?或应是说,你这些勾当较那些浊物更为可恶,他们或可算作是愚昧无知,不知者不罪,你却是明知故犯、罪不责己……如你这般说一套,做一套,不是伪君子又是什么?” “我,我不是……”宝玉已被说得怔忡无语了,早已不复方才的气势,想要辩解什么,却又说不出个道理来。 “你不是?不是什么?不是臭男人,还是说不是伪君子?哼,只可惜……” 宝玉已是呆楞楞地坐倒在椅上,听得最后“可惜”二字,不由喃喃问道:“……可惜什么?” 黛玉啜了口茶,斜眼瞧着宝玉一脸颓色,知道他明白了三分,却又见不得他这般经不住打击的模样,撇撇嘴道:“可惜了老太太一片苦心。她将你自小带在身边亲自教养,不过就是怕你被外面那些蠢物给耽搁了。正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是以她老人家又特特地指了好些秀外慧中的丫头在你身边服侍,总是指望着你能在潜移默化之中修养身性……可如今看来却是适得其反,你非但未能体会她老人家的一番苦心,反而凭着一己之浊气肆意妄为,平白污了这清清白白的女儿境界。真真可惜了这一群尽心侍候你的女儿们……”——又不是只你一人能拿女儿们的清贵来说事,哼,我若说不倒你,我就不是林黛玉。 宝宝默然半晌,长叹道:“妹妹说得极是,原是我愚笨了……” 月梅在黛玉身后悄悄推了推她。黛玉见宝玉服了软,也是见好就收——若非宝玉还有服理这么个优点,黛玉早就不会理他了。——黛玉遂将话头一转道:“……今日我堂叔即得罪了你,方才你怎地不向老太太述苦?偏这会子又到我这儿来气我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