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汐在窗边坐了大半个上午,听着院子里的声音由一开始的安静变成后来的低语,而后又变成只有浆洗衣服的声音…… 她悄悄地透过窗户缝往外看去,只能看到那个人晾晒衣物的背影。 昨日短暂地接触后她便可以确定,这样的一个人不是她所喜欢的类型。可听到他说那些话的时候,她心情翻涌,一个人静下来之后,发现个中情绪有委屈有伤怀,还有悲凉与绝望。 知道这是愿主顾梅汐因为得到陈青的答案而激发起来的情感。 好不容易将这些情感平复之后,心中生出了新的念头。 按陈青的说法,不是他看上了苏锦儿,而是苏家父女先看上的他。那……是不是意味着,他对于苏锦儿来说是很重要的?或许……是最重要的? 她以往只想到将顾梅汐所受过的言语伤害还给苏锦儿,却忽略了,对顾梅汐来说,最大的伤害是自己生命中两个最重要的人先后被她抢走,其中一个,还丢了性命。那么她要完成任务,是不是也要将苏锦儿心中最重要的东西夺走? 她垂下了眸子,手指轻轻地抚平书册上被她捏出来的褶皱。 如果她为愿主了了心愿,会有所感应,可到现在,两个心愿一个也没有动静。 孩子长大成人需要时间,让苏锦儿痛苦的心愿也没有达成,自是痛苦得还不够多不够深……可是,用以□□人的方式来完成任务,让也觉得不耻。 她再次透过窗户缝看向院中。 已到了午时,周大婶赶回去给家里的两个汉子做午饭了,只有他一个人站在那里垂着眸不知在想些什么,忽地就转过头来看向楚汐所在的方向,朝她明媚地笑了起来。 楚汐忙收回视线,莫名觉得自己的偷窥被人发现了,心下尴尬起来,脸也因为心虚尴尬而微微发烫。 不待她恢复如常,陈青已经推开门朝他走了过来。 楚汐微微动了动身子,将自己的面容隐在阴影处。 “婶子拿了一只鸡来,已经炖得差不多了,你要不要现在用些?” 闻言,楚汐抬眼看过去。 这才注意到他换的是一件竹青色的长衫,是顾梅汐在他进京之后,给他做的,思量着他回来的时候二月中,正好可以穿。人不在跟前,所做的尺寸丝毫不差。却不曾想如今已经快到四月中了…… 陈青看她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衣衫上,不由得一笑,“很合身,娘子的手艺素来是极好的。” “……”楚汐抿了抿唇,“你既是娶了人家姑娘,如何能再做出抛弃人的事情?两边都背信弃义,往后再让人如何信你?” 陈青听她的语气,似有松口的意思,喜笑颜开,“若他们不来寻你的麻烦,能让你在这村子里安稳生活下去,你当我死了也就罢了。既是三番两次的寻到这里来,我又岂能再由着他们这样下去?” 在他的记忆里,“陈青”醒来之后听了苏锦儿的一番贴心的话,便将顾梅汐的存在告诉了苏锦儿,听得苏锦儿要将顾梅汐母子接来,心花怒放,觉得这样再和睦不过了。哪里想到自己的高兴是建立在顾梅汐的痛苦之上的? 他来了之后,一字未提,可他们还是寻到了这里来……这才让他决定不再挺尸。 不经意间,便带上了自己说话的语气习惯。不过这一次没有听到预警声。 楚汐诧异地看着他。忽地觉得这个人有点陌生。顾梅汐的记忆里,从来没有过这种神态的陈青。因着一直盯着他看,也没有错过她提到苏锦儿时他眼底的一点寒意。 将那点诧异收起来,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前一天才带着你的新欢来这里寻我和孩子的不是,不过一天的光景便又听得你信誓旦旦的话,你又要如何让我再信你?” 陈青:“……” 这真是个老大难的问题! 这一点他连“陈青”都怪不了,只能怪他自己,谁叫他来了之后还挺尸这么久呢…… ……*…… 午后,陈青巴着脸在门口对楚汐道:“娘子,我困……” 在陈府里他就没有真正地好好休息过,昨夜又连夜跑来这里,在外面待了大半夜,这会儿吃饱发闲,竟打起瞌睡来。 楚汐陡然一个激灵,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陈青懂了,如自知自己活该一般地叹了一口气,吭嗤吭嗤地搬了个小凳坐到枣树下,靠着树干眯着眼。 过了一会,又似乎觉得这样坐着睡不太舒坦,便坐到了地上,把小凳拿到了身侧,肘撑在上面,掌托着头。 面露愁容,心内哀叹:这一次,媳妇是有了,可比没有媳妇还要惨,不仅不会嘘寒问暖,不能亲亲抱抱,不给他分一点睡觉的床板,还会往心窝子里扎刀子,一扎一个准,偏偏就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活该,这该如何是好?还有这人设,怎样的限度里算不崩呢? 楚汐:“……???” 总觉得有些怪怪的,却又说不上哪里不对劲。 不过,她也发困了。捏了捏自己的腰,发现她的身体恢复得不错,腰也收回来了。一个哈欠打下来,看狗娃睡得香甜,便在他身边小憩了一会。 周大婶急吼吼地进院的声音将陈青惊醒,他忽地跳起,“什么人?!”看向周大婶的目光满是冷厉,手习惯性地往腰间去摸,怔住。而后才在崩了人设一次的警告声中反应过来自己现在是陈青,一个软书生。 面上恢复柔和,扯开唇对着周大婶笑了笑,“婶子来了。” 周大婶被他刚才的模样给吓得呆了呆,听到他的招呼声,愣愣地点了点头,虽是朝楚汐的屋子走着,却是扭转着头一直盯着陈青看。直到进了屋,才没有再看他。 陈青摸摸头,缓缓将面上僵着的柔和笑容收了。刚才那一瞬,竟崩了人设…… 目光看了看那个小凳,那株枣树,哑然失笑。 他来这个世界后的第一个好觉,竟是在这样的地方得的…… 楚汐在陈青一声吼的时候就醒来了。没有亲眼看到陈青的模样,听得周大婶提了一嘴,也没往心里去,只道:“许是他太困睡着了。突然听得婶子的声音,吓了一跳吧。” 她猜得没错,可那被吓醒之后的模样,并不是人人一样的。 心里边微微一动。却也不觉得他可怜。 周大婶见她这般无所谓的模样,便不理会这事儿了,一双手在腰上擦了擦,有些局促,“汐姐儿,我这会儿来,是想问你,上午他说的那事儿,你考虑得怎么样啦?” 她不太敢看楚汐转来的目光,垂了头侧过脸去,“你有没有答应他?” 楚汐笑道:“婶子是想问我这学堂还要不要按时盖吧?盖着。用得上。”她可没有要离开京城的打算,否则,怎么让苏锦儿痛苦呢? 周大婶立时高兴起来,连声应着好,也不再做停留,只道如今已快四月中,春种这几天就都结束了,她要快些去定好地方和人。 她出门的时候,楚汐看到了门边站着的神色不明的陈青。想来他是听到了她的答复的。可她并不在意。 接下来的几日,陈青当真是按楚汐所说,早上前来,晚上回京。 京城与村子离得并不算远,若是骑马,小半个时辰便能到。楚汐就是在这个时候才知道陈青会骑马的。 只是显然平日里骑得少。几天后便发现他走路的时候有些不对劲了。 抿了抿唇。心中软了一软,夜里向李大婶求了个治擦伤的药。 这种药李大婶平日就备着。没有多问,只是在给她拿过来的时候,说了一句,“苏府里,真正可怕狠毒的不是苏尚书,而是他的妻子芮氏。” 楚汐诧异地看向她,“婶子何出此言?” 李大婶沉默了一下,才道:“你若是要跟陈家相公回京,必会与苏氏同住后院。切莫小看了芮氏。” 看到楚汐的神色,她诧异了一下,“你没有要和他回京的意思?” 突然觉得自己多事了,再没有要说话的意思,转身走了出去。 楚汐抿了抿唇,思量这话里所蕴含的信息。 她是不是要去京城另说,可芮氏在苏家,如何能管得了陈府后院的事情?李大婶又怎么会了解三品大员的妻室? 第二日,陈青来得有些晚。走进院子里的时候有些狼狈,楚汐一问才知道,原本是伤心回苏家的苏锦儿回到了陈府,他花了一些时间才避开苏锦儿跑出来。 楚汐冷笑了两声,这样弄得好似她才是那个插足人一般,实在讽刺。 也不过问他与苏锦儿之间是如何的“斗智斗勇”,冷冷地将药膏放到桌上,“自己上药。” 陈青拿起药膏闻了一下,软声软气地感慨,“还是娘子心疼我。” 楚汐嘴角一抽,鸡皮疙瘩再次掉落。想要叫他换个称呼,还未开口,便见他已经开始解衣了。立时转过身背对着他,“陈青,你就不知道避嫌吗?” 一时情急,口不择词。 陈青欢快地笑了起来,“娘子,你用错词了诶!应该是回避!回避!” 楚汐:“……” 陈青继续解带抹药,伤在大腿内侧,脱下裤子的时候扯得皮肉生疼,按“陈青”的人设,他是该向楚汐叫疼,惹得她来心疼自己的,可看她那样子也知道得不来好,龇了龇牙,道:“在娘子面前,我哪里需要回避的?” 楚汐沉了声沉了脸,“你当真是陈青?” 陈青:“……”刚才那几句话当真不是“陈青”应该说出来的? 因为他原本就有要崩了人设的冲动,所以这会儿心中不确定起来。不过,想到刚才没有听到预警声…… 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他放软了声音,“我不是陈青还能是谁?娘子莫要回身便是。我一会就好。” 楚汐抿了抿唇,没有再阻止他,却在听到身后再响起了穿衣的窸窸窣窣声,而后又止了声之后,才开口道:“这次就罢了,以后你一定要回避。还有,不要那样称呼我。谢谢你这几日的照顾,明日起,你便不要来了。” “为什么?” 楚汐不知道他问的是哪一件事的为什么,不过还是淡淡地答道:“你会为了富贵权势抛弃我们母子,有了第一次,便会有第二次第三次,我不信你。明日我便可以外出了,再没有什么是需要你来做的了。算是了了我们之间的情义。若是你不放心,我们可以签下一份和离书,由你送去官府。只求你给我们母子一份清静,不要再让他们来打扰我们母子的生活。” “你要与我和离?” “你要休妻也可以。我只是怕你写不出休妻的理由。”楚汐回转身看向他,浅浅笑着,看到陈青的神色时,怔了一下。 他本就是生得很俊俏的人,因着性情软和,身上散发的也是温软的气息,此时的他却有些冷硬。 是太过惊讶了吗? 他一步一步朝楚汐走过来,一字一顿地道:“我,不!” 竟像是磨着牙齿发出的声音。 听到预警声,阖了阖眼,才缓了缓语气,软声软气地道:“你要孩子随你姓,便随你姓,你要在这里当夫子,便在这里当夫子,你想要做什么,我都答应陪你一起。唯独这件事,我不答应!”他必须要亲眼看着她安稳幸福地过完这一生! “为什么不答应?你宁愿要将我逼成一个可以任由人买卖的贱妾也不肯和离?”她心中也惊讶,不由得想她的话是不是重了些,不过,不这样,怎么能阻了他的心思也断了自己利用他来让苏锦儿的念想呢?咬咬牙,继续问道:“既是那般容易便舍弃了,现在又要来装什么不舍和深情?陈青,你到底要什么?” 陈青怔了一下,“我想要你好好的。” “你与苏家的人不再出现在我面前,我便会好好的。我只是一个平头百姓,哪里能与官家的人争什么?我也不愿意去过那种颠沛流离躲躲藏藏的日子,我做错了什么,平白便要过如同罪犯一般的生活?和离对你我都好,往后我还能带着孩子改嫁,必然比现在好得多,你也可以与官家的娇~妻举案齐眉。” 说话间,陈青已经走到了她面前,“我与她只是拜了堂,并没有婚书!只要你将我们的婚书收好……” “你们已经拜过堂了,京城里那么多人都见证了你迎娶她,不过是一纸婚书,你与她都签字画押之后,三品大员还不能办妥吗?他们都能把松哥儿给抓起来打成那样,你能保证他们不会抓我们母子,直接抢夺婚书换成买卖妾室的契约?你口头上说要我好好的,做的事,却是让我没法子好好的。” 她的声音止在手臂被陈青抓住的时候。 惊讶地看着他,没有想到这个软书生还有做出这样的举动的时候,离得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眼中翻滚的风暴,一时间,后面的话堵在喉咙口没再往外冒。 “你!休!想!”他似乎是憋着天大的火气才稳稳将这话给说了出来。说完便飞速离开。 楚汐垂眸看向刚才那一瞬被他塞进手里的东西,那是一把银制的小巧锁形饰,正面有凸起的四个隶书字“福寿绵长”,背面刻了一行小字:“吾儿顾钰长命永安。” 抓着长命锁的手紧了紧,他竟是早就算好了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