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仿佛置身于仙境,浑身上下都被彩色云团包裹着,变得轻飘飘的、轻得如同是一缕云烟……
“真…真的吗?”
“千真万确呀!安先生,我就说,你面有贵相,迟早可以做大官,哈哈哈哈……苟富贵勿相忘呀,石将军已经在等候了,你快些随我去吧!”
“好!”
安仕黎跟随着武平前去军营寻找石建之。虽然安仕黎的肉体尚紧紧跟随在武平身后,他的魂灵早已飞到九霄云外。荣誉、地位、权势……一切似乎都触手可及,使得安仕黎心潮澎湃,目眩神迷。他就像一抹幽魂,飘到了石建之帐下。
这时的石建之脱下戎装,穿上官袍,其气质从勇武的堂堂大将一转为了威仪赫赫的封疆大吏。安仕黎一行进入时,石建之正提笔计算着此次战役结束后该发给将士的犒赏与阵亡将士的抚恤,并将之与丰平财政比较。显然,这是一个相当棘手的问题,哪怕是大敌当前,也不见得石建之的眉头锁得如此紧。
见到安仕黎前来,石建之放下笔,勉强缓解了一番因事务带来的苦恼,对安仕黎说道:
“你来得正好,武先生应该和你说了吧?这次返回终平述职我会带你一起,争取帮你谋上个一官半职——当然,我不保证能成功,这我早就说过了,成不了也别赖我。”
“岂敢?将军为仕黎谋事,仕黎感激尚且不及,又何谈怪罪?”
安仕黎朝石建之深深一躬,哪知石建之“嘁”了一声,道:
“谁为你谋了?投桃报李罢了,我石建之不喜欢欠人人情,此行谋官成功,你我也就两不相欠了,明白?”
“此行若成,仕黎永记将军大恩!”
安仕黎向石建之叩首道。石建之连忙挥手让他起来,眼角之间却流露出一抹难以察觉的惋惜。
“行了,收拾收拾,跟我出发吧!”
石建之带着安仕黎开始了前往终平的路程。一同前去的还有卫广,这一次,他仍然肩负护卫安仕黎的任务。起先安仕黎还很疑惑,这是回终平又不是上战场,怎么还需要配备一个护卫?难不成是石建之用来监视自己的不成——安仕黎迅速将该念头给打消掉了,怎么可能呢?自己又不是什么大人物,何必石建之怎么大费周章?而且卫广这人也是颇为有趣的人,有他在,至少不至于无聊。可怀疑的闸门一旦拉开,总是止不住的,骑马行进时,安仕黎小声询问一旁的卫广道:
“卫兄,按说此行终平应该是风平浪静、无灾无险才对,怎么将军还需要派你担任我的护卫?”
卫广打了一个哈欠,昨天整夜的狂欢使他精神颇为萎靡,他漫不经心地回答道:
“天有不测风云呗!你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瞧你这副细皮嫩肉的模样,天知道会不会让人贩子给拐了。再说,这次去终平也是我自己的意愿,丰平的赌庄跟终平的完全没法比,我都做好大杀四方的准备了。”
“这样啊……”安仕黎有些羞惭地点了点头,似乎是在为妄加揣度而愧疚,“石将军想的真是周到。”
“当然当然……”
安仕黎没有注意到,在卫广表面上的心不在焉下,他的双眼正以警惕而慎重的目光打量着安仕黎。
“对了。”卫广又开了口,“昨夜把你灌得不省人事,我得向你道个歉。”
“哎?”糟糕的记忆涌上心头,安仕黎尴尬地笑了笑,“这……小事罢了,那时仕黎因举目无亲,难以合群,还得多谢卫兄帮我跟将士打成一片。”
卫广噗嗤一笑。
“哈哈,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心太软了,啧啧,从宣营逃出来那次也是的。做人嘛,得多多想着自个才是,你多多想着自己,好歹这些心思都能有个着落,天知道你绞尽脑汁的为别人考虑,别人又将你当作何物呢?今天你遇到的是我,是石将军,是武大人,我们没有欺骗你,安知明日遇见的某某会不会把你耍得团团转?心要狠些,手要脏些,才不会让自己吃亏。”
卫广的话语令安仕黎陷入沉思,不一会儿,安仕黎抬起坚定的眼眸注视着卫广,说道:
“卫兄谬哉,人生在世,又岂可唯利是图,自私自利?人之于世,当铭记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如是而行,方可有补于天下,损人利己之辈,天下之蠹虫,仕黎绝不为……”
“呵,希望你十年二十年后,还能这么想。”
卫广用冷冷的话语打断安仕黎的慷慨陈词,随后就摆起一副事不关己的神态悠闲地吹着口哨。安仕黎愣愣地看了一会儿卫广,便皱起眉头,垂下了脑袋——这个世界上究竟是善人多还是恶人多呢?在京城他遇到过横行不法的恶霸,但在边地,他又遇到了本性善良的石建之一行。前者伤害了他,后者帮助了他。总的来说,安仕黎还是相信世上善人更多。何况,安仕黎始终坚信,不能因为别人作恶而也去作恶,否则自己与自己所痛恨的人又有什么区别?哪怕世道浑浊,也并不妨碍他秉承一颗纯良之心——至少现在的安仕黎,还能坚守这一想法。
驾马走在前列的石建之听到了卫广和安仕黎短暂的争论,饱经风霜的石建之当然可以理解安仕黎此时心中的想法,他还不是有过年轻的时候?他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
“良心这东西,卖掉它,多半不值几个钱,可是呢,你要是不卖掉它,那它的代价可就贵重了,贵重到无法承担。”
石建之话音一落,就注意到有一名骑手正朝他的方向赶来,那骑手蒙着面,显然刻意遮挡着容颜以免有人辨认。他抵达石建之身旁时,骑手停了下来,将一封书信递向石建之,并说道:
“石将军,这是我家将军交给你的。”
石建之疑惑地接过书信,那骑手一刻也不停留,迅速策马离去,如同是命在旦夕似的。石建之拆开书信,只看上一眼便大惊失色,他令马停下,全神贯注地看着这封书信,而卫广与安仕黎则等候一旁。
两人清楚地看见,在读完这封信时,石建之那双坚毅的眼睛都湿润了。他失神地放下信,呢喃了一声。
“辛兄!奈何?”
“将…将军,怎么了吗?”安仕黎问道。
石建之果断地摇了摇头,硬生生将挂在眼角的泪珠憋了回去,他正色着回答道:
“无碍…无碍,不必担忧。”
说罢石建之将信给撕成粉碎,并让碎屑散落原野之上。安仕黎与卫广只要不傻就会明白石建之绝不是嘴上说的那般无碍,而是大碍。只是石建之表了态,再去多问显然也是自讨没趣,安仕黎与卫广都没有再多问。看着碎屑融入雪中,淹没在雪融水里,并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掉……石建之勉强恢复平静,抬起头目视着前方,他攥住马鞭的手格外用力,恨不得要将鞭柄捏碎一般。如同宣泄愤恨一般,他猛地抽打了一下马,并高喊道
“我们继续走!”
卫广与安仕黎跟随石建之的脚步,继续向终平前进着。临行之际,安仕黎不禁看了一眼地上散落的碎屑,心中难免生出疑问:到底是什么内容能让一向刚强的石建之露出那样的表情?只可惜安仕黎已经没有办法得知了。
黄昏时分,石建之一行终于抵达终平。怀着激动与忐忑,安仕黎的双腿迈进了这座大昭朝廷的边疆重镇。
夜晚是诚实的。在白昼时,清澈的也好,浑浊的也好,繁荣的也好,破败的也好,美的也好,丑的也好……全部因光明的普照而成为了令人目眩神迷的一团杂烩,彼此交融、彼此汇合,那一层穿在外面的衣裳掩护了所有,叫人再怎么瞪大双眼,一样无法看得真切。光明就是如此,“光明所到,黑暗自消”是人们称颂惯的,可谁知光明只跟着“光明”走,待光明一走,所谓的光明世界也将褪下他的外衣。
而如果是夜,光天化日下的超然与璀璨就将抹杀得一分不剩。所有的人都将因这黑暗的普覆,被赤裸裸地包裹在这片黑色的巨大棉絮中。清澈与浑浊,繁荣与破败,美与丑……都随着夕阳坠入地平线之下而变得泾渭分明。
安仕黎亲眼所见的终平就是如此。
从终平中心也即总督府向外延伸,灯火变得越发稀疏、薄弱甚至消失,而消失的这一部分占比显然是最大的。令安仕黎触目惊心的不是从城门口远远就能望见的冒着彩光的总督府,而是在流光溢彩的总督府衬托下,绝大多数的民居如同深渊底部的鬼城,从中看不到一点光亮,找不到一点生气,只有从中传出的若有若无的抽泣声表明,这些地方不是无人居住的,这里有人,生活在鬼城。
安仕黎越看,越觉得总督府像一堆篝火,无边夜色里的篝火,而这篝火的燃料是什么?是簇拥着这座府邸的其它民宅,是居民的血、居民的肉、居民的灵魂……总督府这团耀眼的火熊熊燃烧,散发出夺目的光芒,夺目到其余一切都是渣滓,完全微不足道,谁也不会在意,因为光明只需要跟着光明就走就好了,而那些身陷黑暗的呢?完全不必多管,要知道光明就绝不会陷入黑暗,只有黑暗才会与黑暗为伍……
就是这样,一直都是这样,算一算,大概也有个几千年了吧!
反正一夜既尽,光明再一次普照人间,再一次成为黑夜的饰衣,就像狰狞的面目涂上胭脂,陈尸的坑洞填上土壤。
一路上,安仕黎如鲠在喉,这场旅程中的歌舞、乐曲、佳肴、美酒……种种奢华之物都是安仕黎前所未见,可唯有幽巷中那若有若无的抽泣声,成为了安仕黎挥之不去的烙刻,并伴随了他的一生。